夜色渐深,
月初的天空不见明月,院内照明仅有石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
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窦澈已无法专心阅读手上的《形意拳谱》,遂随手将其搁置一旁。他瞥向端坐在椅上的朱标,漫不经心地问道:
“今日你看上去颇为清闲呢。”
……
朱标苦涩一笑,答道:“父皇接手处理政务,并不允许我插手空印案之事。”
“看来父皇是要快刀斩乱麻了。”
“哼——”
窦澈嘲讽一笑,对此不愿发表任何评价。这正是他不愿在朱元璋麾下为官的原因——那位淮西老者素来不是一个愿意接纳他人意见之人。
面对窦澈毫不掩饰的嘲笑声,朱标欲言又止,最终选择了沉默。
尽管朱标身上存在种种不足,但他拥有一项显着的优点,那便是善于接受劝诫。在犯过一次错误后,他牢记马皇后的教诲,不再流露出任何招募之意,而是仅以朱标个人身份与窦澈结交朋友,真诚待人,以真心换真心。
此刻,朱标眼神中掠过一丝迟疑,忆起今日遇见张三丰时,对方对他所说的话。心念至此,朱标咬牙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心包裹的油纸包,慎重其事地置于窦澈面前。
“窦兄,这个送给你。”
“这是何物?”窦澈扬眉,接过油纸包。他看出朱标对这个包裹极为珍视,即便全身已被雨水淋湿,包裹内的东西依旧干燥如初。"
窦澈随意撕开油纸包,一本封面呈黄色、质地坚硬的小册子赫然显现。见此情景,窦澈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向朱标。
朱标则长叹一口气,悠悠地说:“你我之间,大恩不言谢。我明白你因我先前未表明身份而有所怨怼,且确实无意涉足官场。如今我身处的位置,也实在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可以相赠。”
“唯有授予你一个进士名分,以及一枚东宫行走的官牒。凭借这两样凭据,大明疆域之内,你可任意择一处安居乐业,以东宫名义在当地领取俸禄,这是我朱标能为你这位唯一朋友所做的事。”
窦澈愕然凝视着手中的两本册子,内心仍无法相信这一切。长久以来,他内心深处渴望的正是这份认可,而当这份代表大明朝身份的文书真正握在手中时,窦澈却有种虚幻的感觉。
“你竟愿放我离去?”窦澈不禁脱口而出。
他深知朱标的用意,这也是为何在得知朱标身份后,窦澈立即选择与其保持距离的原因。他曾设想朱标可能通过各种方式,或以情感打动,或以道理说服,让他留下为官。然而未曾料到,数日后的首次相见,朱标竟拿出这样的东西。
窦澈难以相信朱标不知晓,拥有这两份文书加上马皇后所赐的“九八三”玉牌,他今晚就能毫无阻碍地离开金陵城,如潜龙入海般消失在这广阔天地间。
“感谢你。”朱标眼中闪过一丝苦涩,但随之而来的是释然之色。
“不必言谢,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朱标嘴角勾起微笑,低头专注地看着地面,而他那苦涩的话语在窦澈耳边回荡。
“自我记事起,我便是吴王世子,即便后来随父亲南征北战,上阵杀敌,身边虽有属下、亲卫、兄弟姐妹,却始终未曾有过真正的朋友。”
“窦兄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也许也是唯一的一个。”说到此处,朱标抬头看向窦澈,“今日你应是去了我表哥那儿为他诊病吧?”
“其实我也是今日才得知,之前我父皇与众位叔叔一同吃饭时,我忽然记起,在我很小时曾见过他们饮酒。”
“有一次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那时我岳父还在世,他和我父皇为了半袋酒争执得面红耳赤,甚至动手打了起来,我岳父紧紧揪住我父皇的鼻子不放,而我父皇则死死抓住他的头发,无论我岳父如何嘶吼都不放手。”
提及此事,朱标的嘴角不禁泛起微笑,窦澈能感受到,朱标回忆起这些时,是由衷的快乐与羡慕。
“我记得那天也是白天刚下过雨,夜晚无月。他们在打斗时,汤伯和耿叔在一旁大声叫好,蓝玉则在边上偷吃烧鹅,被徐叔叔发现后挨了一巴掌,硬生生抢走了一只鹅腿。最后那半袋酒还是被我表哥暗中拿走喝光,直至今日他们仍未察觉那袋酒的去向。”
朱标忽地长叹一声,转向窦澈,神情恳切地道:“今天我在雨中思索良久,将来我或许会有众多臣子,但或许一生都无法找到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当我真正登上那个位置时,我不知道还能对谁倾诉心声。父皇虽有母后和那些老兄弟陪伴,却依然感到孤独。而我,或许只有窦兄你了。”
言罢,朱标肃然起身,认真整理发冠衣裳,对窦澈深深一揖。
“窦兄,直至今日,我仍期盼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共筑大明千秋基业。但若你坚持要走,我只能祝窦兄一路顺风,无论在大明何地安身立命,但愿能给我东宫捎来一封书信。”
“届时我也能知晓知音何处。”说完这番肺腑之言,窦澈亦深受感动。可以看出朱标此时所说皆出于真心,并非在施展某种以退为进的手段。
在听完这番话后,窦澈同样庄重地起身,向朱标深深施礼。这一礼过后,两人之间的隔阂烟消云散。
随后二人再度坐下,畅谈古今中外、医术经济,直至深夜露重,朱标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别。
“窦兄,我先走了。待你离京之际,务必告知我一声,届时我为你设宴践行。”
“放心吧,到时你定跑不了。”窦澈笑道,“对了,把我父亲赐予你的那套宅子卖掉吧,换些盘缠路上用。”
“哈哈……窦兄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