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远微笑道:“也许,不久之后,她便要离开了。”
“离开,女施主会去哪里呢??”
“长安,或是洛阳吧。”
夕阳西下,若水独自幽静的山道间,从大明寺里出来,她的脑子就被绷得紧紧地,凰归?早知如此,她又何必今天心血来潮去问什么签呢?前尘往事早已被封存,犹如前世一般,不必理会,她这样告知自己。
当若水走到一处不大的院落前时,她停下了脚步,推开院门,前面是并排的两间屋子,一间作厨房用,另一间则是寝间,她凡事亲为,没有什么下人,又从不会客,与从前相比实在是太过狭小的房子住着倒也合适。
从三年前搬来到现在,她对周围散落的几户邻里只自称是寡居与此,山间的人很是淳朴,见自己不常出门,只惯于去寺里上香,便时不时地会送些蔬菜,糕点来,而若水就替他们念些在外的儿子寄回的书信作为回报。
其实,鉴远大师定期会让寺里的和尚送一些民生所需之物和书籍过来,若水只需要变天的时候去一趟城里,定制些衣服,日子就能过得相当的舒适,更重要的那份安谧,宁静的心情又终于回来了。
从寺里回来的两天后,若水也顾不得跳个不停的右眼皮,看着天色尚好,决定去城里赶制些夏衣,顺便去茶楼里听听新鲜的流言。
扬州城以蜀冈上下分为子城和罗城,蜀冈上为子城,亦称“衙城”或“牙城”,为官衙府署所在地;蜀冈下为罗城,供百姓居住和商业买卖。自从隋炀帝开挖了大运河,并三下扬州之后,扬州变成了天下有名的港口,到了唐代,便成为仅次于长安和洛阳的大城,更是南北粮、草、盐、钱、铁的运输的必经之地。
经过护城河上的吊桥和由官兵把守的城门,若水的脸虽然被帷帽遮盖着,但也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目,因为扬州地属江南,少有风沙,一般女子出民并不遮掩面容,反而以貌美为傲。
若水面无表情,驾轻路熟地穿到了一家衣行,和已是相熟的老板随意定了几套衣服,付了定金,说定了来取的日子后便很快离开了店铺。
背后,衣坊里新来的活计好奇的问着别人,“这位客人也是我们店的熟客么?”
旁边的老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狠狠地往伙计的头上敲了一下,“还不好好干活!问东问西的尽会偷懒。”
伙计摸着脑袋,委屈地不敢吭声,却听见老板叹了口气道:“那位夫人三年前第一次来我这儿定衣服便遮着脸,这么些年下来,谁也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在哪儿,想来也是有来历的,我们不过是做生意的,还是不要好奇的好。”
每回到扬州城里,若水必去的一个地方便是茶庄。扬州多好茶,江南其余地方的茶叶便大多通过这里运往全国各地,扬州也多好水,天下七等水,大明寺的泉水是为第五等,她每次前往,必饮数杯方止。但在庙中对着和尚喝茶绝没有在茶庄里有意思,听着各式各样的人们谈论着各地的风俗民情,实在不失为一种闲适的生活。
在二楼的角落里的位子上坐下,如同往常一样,叫了一壶茶和几样点心,若水摘下帷帽,从袖中拿出一册小书,便翻看了起来。
也正是赶上了时候,不一会儿,不大的茶庄便被人给坐满了,若水放下书,一边吃着点头,一边向下看去,一楼的厅堂里坐了些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相聚在一起,侃侃而谈,也许是远离京城的缘故,即使谈论的话题涉及皇家社稷,他们也毫无避讳。
若水凝神听着,只见一着白色衣衫的少年,语出不平道:“当今陛下所为实在对魏王殿下太过偏宠,贞观十一年的时候,就不仅特许魏王留在京都,不必赴相州亲任都督,更许他在府内设置文学馆,这明明不符礼制啊。”
他身边的那人也点头道:“我还听说,今年正月的时候,礼部尚书王大人奏请陛下,取消三品以上公卿途遇亲王时下马拜见这一仪式,陛下却说,人生无常,万一太子不幸,你们怎么不想想,其他的亲王将来也许正是你们的君主呢,又如何能够轻慢,引来诸位大人的一致劝谏。你们说今上这不是话中有话么?”
若水端着茶杯的手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眼角处微微一挑,继续往下听去。
坐在方才说话的那人对面的淡黄衣衫的男子似乎有些不以为然道:“陛下是贤明的君主,怎会作出昏庸之事?如果不是太子殿下行事有所偏差,陛下又怎会对魏王殿下越加看重?”
“偏差?”白衣少年不服道:“太子殿下自幼聪慧恭孝,贞观十年之前就在朝中博有贤名,陛下出游之时,更是行监国之事,料理朝政,就连李靖将军都称殿下精通兵法骑射,如此文武双全,怎会有偏差之举?”
黄衣男子神色踌躇了一下,稍稍压低声音道:“你们有所不知,听说在贞观九年的西征中,太子殿下也曾随军前往,而且伤到了脚,如今似乎留有了余症,陛下为此大为不快,当然这只是传说之言,做不了准。不过还有另一桩事,全长安的人都隐约有所耳闻,前不久的时候,几年前顺降我朝的突厥贵族阿史那思摩去长安觐见陛下,之后,太子殿下和那人酒醉后在街市中举止几乎惊世骇俗,惹得陛下大怒,将太子禁在东宫足足一月有余。”
若水怔怔地看着桌面,底下他们的话语还在继续,可她却仿佛什么也听不到,脑子里只反复出现着,脚疾,大怒,醉后失仪,这怎么可能!不过三年的时间,自己的长子,次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变化!李世民又怎么会……
直直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窗外淅淅的雨声才使她回过神来,端起已经冷却的茶水,一口便饮了下去,若水强压着心中的担忧,楼下的那群人好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挡住了去路,于是干脆又喊了一壶茶,继续聊着方才未完的话题。
依旧是那个白衣少年先开得口,“照你们那么说,陛下岂不是有了易储的意思?”
尽管中间那两个字被念得很轻,可若水已经猜到了他想说的话。
他身边的那人却说:“那也不尽然吧,毕竟太子殿下与魏王殿下一母同胞,依陛下对皇后的深情,又如何会轻易的做出那样的决定,更何况,太子的母舅长孙大人一向更为偏爱太子,而非魏王啊。”
“就是因为两位殿下同为嫡皇子,因此才都有资格才是,又怎可因为太子年长魏王一岁就无视其才学之绝伦呢,想当年陛下也非高祖长子啊。”黄衣男子看上去尤为钦佩魏王的学识。
这时,众人似乎都想到了武德时的那桩旧事,于是皆收口不语,过了片刻,一直未曾说话的一个着青色长衫的青年似深有感悟道:“若皇后娘娘真的还在世,必定不会有如今的纷争啊。”
若水微微眯起眼,已经多久了,自己没有听到这两个字……皇后……心下不由一沉。
“你们说,皇后娘娘究竟还在世么?”白衣少年声音低郁道。
“我也只是听在长安为官的长辈私下里提过。”黄衣男子微微顿了顿,“据说,贞观十年的时候,皇后的病情一度极其凶险,宫里和礼部的人都已经开始替娘娘准备后事了,可之后,所有的传言都没了下文,既没有任何诏书说皇后已经薨逝,可原先为皇后下葬所建的昭陵依旧还在继续挖建。现在不要说在宫中,即使在长安,皇后二字已变成首要的禁忌了,也许除了陛下,全天下已经没人能知道皇后究竟是生是死了吧。”
几个人又是一阵叹息,“啊,雨止了。”一人惊喜道。
“那我们就快走吧,皇家的事情本来就不是我们能说清楚地,就像同样也是皇后所出的隐王殿下……”
若水稍稍有些失望的看着他们的声音消散在风中,末子,现在已经是六岁的孩童了吧,究竟是谁在替自己照顾他和兕子呢?
一直以来牢牢锁在心底的牵绊,多年之前的那个噩梦仿佛被解锁了一样,朝自己涌来,承乾,青雀,难道历史又回到了它预定的轨迹上了么?
将帷帽带上,她将银子留在桌上,脚步轻轻地下楼离去,方才那些人说的未必全部是真,可有些话却不得不让人在意,兄弟相争,得利的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