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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部分(第1页)

宣读完了,支书在搓着手,说:几时去?姓焦的说:现在就走。支书说:那我回去给老婆说一声。姓黎的说:不用啦!支书就跟着他们走了。走到院子中间,回头看了看站在老公房台阶上的人。霸槽说:看啥呀,是不是还想找一个给你陪伴的?!台阶上的人骚动了一下,有人从台阶上要跳下来,但衣襟又被另外的人拉住了。院门口呼嗤钻进一只狗,嘴里的舌头掉出多长,霸槽他们往出走,它往里钻,霸槽从姓黎的身上卸下枪,就给狗了一枪托,狗一下子趴在院门口不再呼嗤了,霸槽大声地骂:好狗不挡路!

狗尿苔搅尿窖池子搅到灶火家,灶火和本来在门口说话,灶火说:说鬼话吧,天布是民兵连长都没枪,他霸槽有枪?本来说:就是背了枪,真枪!灶火说:他是从哪儿弄的枪,镇咱呀?狗日的,他手里有枪啦!就燥了,指着狗尿苔说:你还搅,搅得臭不臭,那是个人又不是鸡呀猫呀的就掉进去了?!狗尿苔也就不搅了,问:谁有枪啦?

狗尿苔明知故问。他听出来是霸槽和别人背了枪回了村,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上一次霸槽拿回了炸药,吓得红大刀紧张了一阵,灶火的手就那么炸了,现在霸槽又背回了枪!不管怎样,狗尿苔越来越佩服了霸槽,真是能折腾也会折腾的人么,天布、磨子,还有这个灶火行吗,不行。狗尿苔伸出了大拇指,又伸出了小拇指,在小拇指上呸了一口。灶火手又指过来了,虽然再不攀吊在脖子上,指过来的还是一个白纱布包。

灶火说:你呸的啥?!

狗尿苔说:我嘴干。

灶火骂了:是×干!

灶火不撵狗尿苔,狗尿苔也要走呀,他想去看看霸槽背回来的是杆什么枪?民兵训练时他就乞求过也能放一枪,天布不让放,这回乞求霸槽,说不定霸槽会同意哩。狗尿苔顺着横巷就往窑神庙去,但是,就在三岔巷的药树底下,猛地刹住了脚,又急忙隐身在药树身后,因为他看见霸槽一伙人从巷道往西走,霸槽背了一杆长枪,太阳在枪管上跳跃,使他看不清枪管多长,而在他们前面的是支书,已经不再披着那件黑布褂子,是紧紧地穿在身上的,胳膊上戴着黑袖筒,头上的汗也在太阳下闪着亮。狗尿苔从三岔巷往北跑,跑出窄巷了又顺着北边塄畔跑回自家院子,婆在院门口抱柴禾,他一下子把婆推进院,就把院门关了。婆说:狼撵哩!他给婆说:把支书拉走了!婆说:咋又被拉走了,这回是红大刀拉走的?他说:还是霸槽,还带了枪,他们拉走支书还能不来拉你?婆说:到底咋回事,咋回事?狗尿苔没有给婆说,把婆推进上房,把上房门锁了,再出来锁了院门,把钥匙攥在手里,蹴在门口。

狗尿苔在设想对策:如果有人来叫婆了,就要说不知道婆到哪儿去了,他也是才回来的,回来寻不着院门的钥匙。但是,人家不信,要搜他的身咋办?狗尿苔便把钥匙藏在了院墙头的瓦缝里。藏好了,又想:人家用别人家的钥匙来开门了又咋办?狗尿苔在地上寻柴棍儿,要把柴棍儿塞进锁孔里,让任何钥匙都无法捅开,直到他们不寻婆了,宁愿再把锁砸了换个新的。刚寻了个柴棍儿,跟后从巷子那头进来,跟后现在是霸槽跟前的人了,是不是就来叫走婆的?狗尿苔急忙把柴棍儿塞进锁孔,然后就抱着头坐下来。他坐下来是假装着他开不了门,而抱着头却是他不敢看跟后,但是,眼睛不看跟后,耳朵在动着,而且浑身都似乎长了耳朵,耳朵全在动,逮听着跟后的任何声响。

跟后走近了,没有说话,拧着狗尿苔会动的耳朵。

狗尿苔把手从头上取下来,他看着跟后,跟后的头剃得青光,冒着汗,那汗不是水,是油,一颗一颗粘在那里。狗尿苔突然说道:你咋没基?

跟后说:去哪儿?

狗尿苔:跟霸槽呀!

跟后说:水皮和秃子金跟着,我就不去了。

狗尿苔说:那他要屙屎呀咋办?

跟后这才明白狗尿苔奚落他,就恨恨地又拧狗尿苔耳朵,说:你婆呢?

狗尿苔立即站起来,问着跟后找婆干啥呀,他准备好了,一旦跟后说拉走婆,他就说婆不在,他回来院门就锁着,而且锁孔里让哪个狗日的塞了柴棍儿。但是,跟后却说娃他妈病了,要婆过去看看。狗尿苔一下子心松了,重新坐在了地上。

狗尿苔说:娃他妈病了?唉,好长日子也没去看娃了。

跟后说:瞎婆娘病的不是时候!

狗尿苔说:我婆不在呀,是不是请善人,善人说病灵哩。

狗尿苔害怕着婆在屋里听到跟后媳妇病了又跑出来要去看,就竭力推荐着善人,似乎善人是神仙,手到病除。跟后拍了拍门扇,说:好吧。却让狗尿苔去请善人。

狗尿苔只好去了一趟山神庙,善人正在切南瓜片,切下了用绳子串了一条一条往墙上挂。善人说:支书被拉走了,知道不?狗尿苔说:知道。善人说:没有去叫你婆吧?狗尿苔说:都没叫你能叫我婆?!善人说:好好好,你狗尿苔现在凶了!狗尿苔嘿嘿笑着,趁势就提了一串南瓜片,说他要带给他的干儿子。

跟后家是三间房,房子破烂不堪,东檐头苫着牦毡,檐下的墙皮掉了一大片,样子像一个人在那里站着。那个干儿子脸脏得像画眉鸟,坐在院里吃饭,碗还是木碗,裂了缝,用绳子纳着。狗尿苔进去把南瓜片往墙上挂,问干儿子:吃啥饭?干儿子说:糊糊。善人说:让我看看啥糊糊?不是白面糊糊,也不是包谷面糊糊,是红薯面糊糊,没想孩子说:不要吃我饭,不要吃我饭!善人说:跟后呀,日子咋过成这样了,咋请得起我来说病呀!跟后的媳妇从屋里出来,说:让你笑话了!我整天唠叨着让他收拾房子,让他去南山里换些粮哩,他就不么,他不顾家么。说着说着就骂开了:不顾家你娶媳妇呀?你日了娃你不养娃?!跟后说:房子倒了?我看这房好着哩!都是生产队分的粮,咱没啥吃是你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么!跟后媳妇说:葫芦的娃没你多吗,人家咋着活的,人家去山里用米换了三次包谷了,你去过一次了么?!生产队靠不住,就凭自留地的粮哩,人家咋种自留地的,你又是咋种的,籽儿一撒就没事啦,包谷苗苗没草高,还指望收多少包谷?!跟后说:你这麻迷货,你没见我没空吗?我去喝酒啦,赌钱啦?我去干革命了你知道不?!转过头给善人说:咱这媳妇不贤惠么。你知道,我在榔头队里跟着霸槽,霸槽干革命没黑没白的,撵得我和水皮,还有秃子金,都是提了裤子寻不着腰。不能不积极啊,责任大呀!善人说:你只知道你的责任大,你不知道世上每个人的责任都不小啊!咱都是农民,若不尽心尽力做活,每亩地少收一半粮,十亩地少打十斗,你说少打十斗,亏了谁呢?跟后说:亏了生产队。善人说:因为少打了粮,就少吃饭吗?跟后说:不能少吃。善人说:我也不能少吃一口饭。那究竟亏了谁呢,实在是亏了所有人。善人说毕,就问跟后媳妇是啥病?跟后媳妇说她都是让跟后气得来,几年前肚皮上就起了一个包,起初只肿着,日久变成了疮,出头流脓,年前用宽 带子把腰紧上,压住疮口,还能照常做活,到了前几天,出猪圈里的粪震着了,腹部的疮肿得像水瓢,疼痛难忍。善人让她把带子解开,看了看疮,说:你这么穷,这病你治不起,药太贵了。善人竟这么说话,跟后愣住了,狗尿苔也愣住了,跟后的媳妇哐地把拿着的小板凳扔到了地上。

她大声地说:你是说我等着死了?

善人说:你想吃啥了就吃点啥。

她说:你不给我治,我也死不了!

善人说:那为啥?

她说:我上有两辈老人,下有孩子,还得我养活!就是我没福,老人孩子哪能都没福呢?

善人说:喂哎,你还是个孝子啊!这么说有你的命在啊!有你的命在啊!

临走,给开了三包药方。

狗尿苔陪善人出来,问:她真的病那么重吗?善人说:重着。又问:你那药吃了能好吗?善人说:保住命就是了,终究是个残废人了。狗尿苔这个晚饭吃着不香,夜里也没有睡好。

把支书送进了洛镇学习班,霸槽和水皮、秃子金买回来了几十尊毛主席的石膏塑像,榔头队的成员差不多家里都可以供上一尊。榔头队当然要庆祝,就每人抱一尊,敲锣打鼓在村道里游行。姓夜的人家都打开门,有鞭炮的放一串鞭炮,没鞭炮的站在门口鼓掌或者击打着瓷缸和脸盆。姓朱的人家知道榔头队之所以游行,说的是请回了毛主席石膏塑像,内心里还是高兴着把支书送进学习班而煞红大刀的威风,就都闭门不出。游行队伍经过院门外,因为人家都抱着毛主席石膏塑像,不能从院子里往外扔烂袜子臭鞋,孩子们要趴在院门缝往外看,当然就被大人过去扇个耳光,院子里就有了骂声和哭声,直到孩子开门逃出来,大人还要追出来用笤帚打。游行的队伍不免有些骚乱,水皮在喊:干啥,要干啥?回答是:打娃哩!水皮就停下来,游行队伍也停下来,水皮很威严了,说:我们在庆祝哩,你打娃?回答说:你庆祝你的么,我打我的娃!笤帚打在孩子的头上,又是骂:你跑你妈的×哩,你给我跑?!水皮伸着脖子要争辩,霸槽把水皮拉开了,说:要允许输家发脾气骂人么!游行队伍喊着口号走过去了。

灶火急火火地来到了天布家,天布和磨子在家吃巴瓜,一拳头把瓜砸开,两人把瓜吃了,也把瓜里的瓤都吃了,不吐一颗籽。灶火说:这是啥事么,好像毛主席是他们的毛主席了?!磨子拉灶火坐下,说:我和天布正说这事的。灶火说:咱每次都晚人家一步,你们当头儿的得想个法子呀,要这样下去,长人家志气,灭咱们威风,怎么发动群众,争取群众?天布说:你去把守灯给我叫来。灶火说:四类分子都是死老虎,你就是把他批上十回八回顶个屁用!天布有些生气,说:你只管给我叫去!灶火到守灯家,守灯在炕上睡着,叫来了,天布说:守灯你干啥哩?守灯说:我检讨罪行哩。灶火说:你睡在炕上检讨哩?!守灯说:我没睡着,在心里检讨着罪行,想着怎么重新做人呀。天布说:那好,既然要重新做人,那我问你窑封后,窑上还有多少瓷货?守灯说:当时窑上有一批货,后来都转到窑神庙了。天布说:榔头队动不动就去镇上县上开会哩,联络哩,买笔墨纸张又买炸药呀,还买了毛主席石膏塑像,他霸槽的行头也越穿越新,他们哪儿有的钱?没等天布说完,灶火就说:对对对,他们是把瓷货卖了是不是?守灯说:这话我可不敢说。灶火手指着守灯:你为啥不敢说,霸槽给你分钱了?你是榔头队的?守灯说:你把手挪开,不小心我撞了,你又说我故意的。天布就让灶火坐下,对守灯说:在窑神庙的瓷货有账,从窑上后转去的瓷货他们就可能没入账,那有多少货,你得列个清单,有上千件吧?守灯说:这倒没有那么多。灶火又说:你就写八百件。守灯说:我不能说瞎话,我说了,榔头队还不整死我!天布说:他敢?你是红大刀的人他敢?!守灯说:我是红大刀的?我这瞎瞎膏药,你能往红大刀上贴?天布说:要你重新做人嘛!守灯说:我一直要重新做人的。天布说:需要你配合时,你就好好配合。你拿个瓜,先回去吧。守灯拿了桌子上一个巴瓜,出门走了。

灶火说:你咋让守灯加入了红大刀?

天布说:他成分是高,你没看见古炉村还有比他手巧的?

灶火说:他鬼心眼多,人不正,让他人了,红大刀的人会不会有想法,榔头队也就有了口实?

天布说:咱现在得先压住榔头队,压不住了,红大刀人心就会涣散。至于榔头队有什么口实,他们自己又都是些啥人?!

也就在当日下午,天布和磨子去了洛镇,当然他们找的是武干,才知道洛镇正筹备着革命委员会,这个革命委员会里要有各造反派的头头参加。天布就问有没有霸槽份儿,如果有霸槽就要想办法把霸槽取掉,能安排他或者磨子进去。磨子当场表示,让天布进。天布说:争取名额么,咱一块进。武干说革命委员会才是酝酿阶段,这里边还复杂得很,能不能酝酿成还说不准,而即便一切正常进行,古炉村毕竟是一个小村,他当然要争取红大刀的名额,万一争取不了,但有一点,他霸槽是坚决不能进的。心里有了底,天布和磨子就把古炉村目前的形势和红大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给武干作了汇报。武干就建议一定要把握住四个字:针锋相对。榔头队干什么,红大刀就干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有处处压住了榔头队,红大刀才能争取更多群众,立于不败之地,才有可能加重进入革命委员会名额的砝码。武干的话使天布和磨子立即想到的就是去洛镇毛泽东思想学习班要求揪回支书批斗,既然霸槽能把支书送去学习班,他们从学习班再把支书要回来,就可以让古炉村人看看到底谁是厉害。两人和武干分手后,就在镇街上打问着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在哪儿,没想,竟然就遇到了狗尿苔。

这让狗尿苔几乎吓了个半死。

狗尿苔是偷偷来替支书的老婆给支书送东西的。天麻麻亮,狗尿苔就离开古炉村,他带着一瓦罐炖好的鸡肉,一包烟末,还有几件换洗衣裳,他后悔着没有找着来回,如果来回在,来回是对支书最好的,能和来回一块去,即便被人发现了,他可以把一切推到来回的身上,来回疯着,疯着就可以做任何事的。但来回找不着。狗尿苔步行着到了镇上,已经是中午了,他四处打问着学习班在镇上的什么地方,后来寻到镇东关小学,果然学校门口有站岗的。站岗的背着枪,脸又平又扁,只说古炉村的人脸是柿饼脸,站岗的脸比柿饼还要柿饼脸。他往门口走,站岗的说:避远!他说:这不是小学?站岗的说:乒乓球案子不能用了,办学习班了!他不知道什么是乒乓球案子,说:啊就是学习班啊,我找支书爷。站岗的说:什么支书爷?干啥的?他说是古炉村的支书,送到学习班了。站岗的说:送来的都是牛鬼蛇神还什么支书?!他说:我来送几件衣裳。站岗的说:你是他什么人?他说:是我爷,让我进去吧,一送我就出来了,叔!他叫着叔,其实站岗的年纪并不大。站岗的被叫了一句叔,有些高兴,走近来揭开瓦罐盖儿,就拧一个鸡腿,他赶忙捂住,捂住了又放开手,说:你拧鸡冠吧,鸡就两个腿,你把鸡腿吃了,我爷还以为我吃了。背枪的说:你爷还不叫你吃?他说:爷和爷不一样。站岗的说:咹?!他觉得他说漏嘴了,赶紧又叫:叔,叔。把鸡冠拧下来给了站岗的。站岗的刚把鸡冠塞在嘴里,院子里有人拉着架子车出来,车后跟着一个人,对站岗的说什么,铁门就打开了,拉车人突然哭了起来。站岗的咽下了鸡冠,说:不许哭!那人说:人都死了,我还不能哭呀?站岗的说:他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你再哭就不让拉出去了!那人止了哭,把车子往门外拉,铁门下有一根铁管子焊着,车子拉不出去,站岗的就对狗尿苔说:瓷着?还不帮手!狗尿苔跑过去帮着推车子,车子一晃,车上的被单里露出一个头来,男的,头发一半留着,一半剃光了,舌头吐出那么长。狗尿苔啊地叫了一下。他知道这是个死人,他也是见过死人的,马勺他娘死的时候他见过,满盆死时他也见过,连欢喜死他都见过,但没有见过这个人死了还吐舌头,舌头怎么会那么长呢?站岗的说:叫啥哩,不许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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