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铃拿着笊篱跑过,说:河里发大水丁,河里发大水了!狗尿苔说:没下雨呀发大水?牛铃说:你没觉得昨天夜里凉吗?洛镇往东下了几天了,水头子下来了!
州河里年年都发水的,可往年发水都是往后再推二十多天,而且也都是古炉村这里淋雨下得一塌糊涂了,今年竟洛镇以西的地方都下雨了,古炉村不下,水头子就没防顾地来了。婆不知去了哪里,等狗尿苔跑到河边,水已经满河满沿,那片芦苇园被淹了,所有的芦苇都匍匐在了黄泥水蟹,原先掩没在芦苇里的老柳树露了出来,树身上缠着无数条蛇。小木屋后边,本来是一堆青白石头,从石头上跳跃着可以去石摆下边的那个回水潭的,天晴时脱得光光的从石摆上一头扎下去钻个没儿,运气好电能在水下手伸进石隙里摸一条两条昂嗤鱼,现在那一堆石头看不见,水到了石摆半腰,再有一米,就可以漫上公路,淹到小木屋了。村里人差不多都到了河堤上,各自寻着有利的方位在那里捞浮柴,但水头子才下来不久,水面上黑压压一层东西往下涌,捞也捞不到。人们看着河心有着元数的木料,是一搂粗的柱子,是丈二长的檩条,木板和椽,甚至还有木柜箱子笸篮筛子,死牛死猪,都惊叫着,遗憾着,捶胸顿足,上游又冲下来了三棵树,连根带梢的,接着是一座麦秸集子,竟然麦秸集子还完完整整。有人就把绳子一头拴在堤上的大石头上,一头往腰里系,要下水游过去拉那大树,而同时许多人在训斥,这太危险,水浪那么大你能游过去?就是游得过去,那树冲劲大,不撞个』血头羊才怪!要下水的就又收了绳子,喊:老顺,老顺!那河中间是不是个人?快去给你再捞个媳妇!河中间好像是个人,白花花的身子,头一直面朝下。河里冲走的都是光身子,水里有着流氓的妖怪,能解人的纽扣。但是,老顺没有来到河堤。这是老顺有生以来第一回发了水没有来河堤上,一定是他的媳妇不让他来的。那么,是来回与这发水有关系吗,她是上一次发水来到了古炉村,这一次她说发大水了,真的就发了大水,她怎么能早知道呢?人们也开始议论这场大水是洛镇以西的什么地方下了雨,雨当然下得大,但下了多少天,给那里人、畜和庄稼造成怎么严重的灾难,而可能在不久的日子吧,将有接二连三的讨饭的要沿公路下来的。他们议论一番了,最后却挥了挥手,觉得管它干啥呢,不管了,那么远的地方准去过?那里的人家准又能认得?他们不受灾,下游的人能捞到东西吗?!秃子金说:狗日的这水,发这么大干喻,你发小些发勤些,一月发一次,把上游的东西都给咱搬下来么!他刚说完,脚下一滑,掉在水里,手脚忙乱地抓住岸边的柳树根上来,喝了几口黄水。金斗却不爱听他的话了,说:有些事是不可以做可以说,有些事是可以做不可以说。秃子金蹴在那里呕吐,想做想都不可以了。大家也就不再多嘴,将已经打捞出来的浮柴瓜菜从岸边又转移到公路边摊晒,公路边就一堆一摊的像无数沤起来的粪堆。
到了中午饭的时候,人们差不多要回去做饭吃,但摊晒的浮柴湿淋淋的,直接背回去太沉,就继续摊晒着,却又都害怕自己一走,自己的浮柴被别人偷走,有人就说:狗尿苔你没事,你就在这儿呆着,我们来给你捎碗饭。看守浮柴堆只有狗尿苔最合适,他可以看守两派所有人家的。狗尿苔是用柳条笼子捞了浮柴末子,柴末子都是些干树皮,干树节,干松果,芦根,草叶,也有死的鱼,半个青蛙,烂草鞋,断绳头。他把死鱼烂蛙挑出来扔了,把破鞋废绳也挑出来扔了,柴末子就摊晒在小木屋门口。小木屋门锁着,屋前的那个曾经放凉茶的石台子还在。想起往日的快乐,他有些难受,隐隐地怨恨着这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天上的太阳虽不那么强烈了,狗尿苔在小木屋门口坐着,肚子就饥了起来,肚子一饥人也蔫里叭叽,大脑袋歪在肩膀上似乎要掉下来,面前的浮柴堆浸出的水流湿了地面,成百上千的蝴蝶就趴在那湿处一动不动。这些蝴蝶小小的,有白色的,有蓝色的,更多的是灰色的,它们平日都在哪儿,竟然一下子就集合了一起。河水还在吼着流,吼声淹没了往日野鹤声和昂嗤鱼声,连树上的蝉叫也听不到了。吼声的节奏一直是一样的,听着听着也觉得没有了吼声,而从河面上过来的一种味道,又麻又热,熏得狗尿苔脑涨身软,就半睁半闭了眼看镇河塔。镇河塔是有些歪了,霸槽说没歪,明明是歪了么。突然,他感觉到塔下的竹子在摇晃,接着塔也在摇晃,是一股子水汽冲撞得竹子和塔摇晃,那水汽从河心聚起来的,像是一片子暗黄色的云冲撞着塔,云是能冲撞得竹子和塔摇晃吗?但竹子镇河塔真的在摇晃。狗尿苔想:塔要坍了?塔没有倒。他为自己的担心可笑,塔怎么会被水汽冲撞倒坍呢?!他的脚脖子发痒,低了头去挠,在水里泡过的腿一挠全是一道一道白印。他偶尔抬头又看了一眼塔,可怕的一幕就展现在他的眼前:塔身往下掉砖,掉下一块,又掉下一块,接着是塔的土层,层层的砖都往下掉,越掉越多,越掉越快,好像是塔的中间有炸药点着了,也好像有什么刀在砍着塔,塔就在很短时间里像是风旋起的无数的砖块形成的塔形,蓦地形解了,风散了,扑塌下一堆碎砖头。狗尿苔一下子惊呆了,恐惧得像狼在撵他,他跑过了公路,跑上了从公路通往古炉村的那条土路上。吃了午饭来背浮柴的人挡住了他,问:咋啦,咋啦?狗尿苔说:塔坍啦!塔坍了!来的人抬头看河边,说:你造谣都不会造!狗尿苔说:真的坍了,我眼看着坍了!来人说:你回头看看。狗尿苔回头看了,呀,塔咋还在,还端端地在那儿长着?!来人就说:你中邪啦!啪啪扇了一阵耳光。
狗尿苔很容易中邪的,正中午的,田芽就曾在芦苇园那儿把头往沙堆里钻哩。扇了一阵耳光,狗尿苔的身子像轴儿一样转了一圈。来人说:你现在看见啥了?狗尿苔说:满天星星。又扇了几个耳光,再问:现在呢?狗尿苔说:我日你妈!
狗尿苔算是清醒了。
清醒了的狗尿苔,从此却没了以前的欢实。婆让他三天没出门,撮柱子,跳火堆,三更半夜在门外叫着名字收魂。婆只会这些手段,整治了,狗尿苔仍是霜打了一般,尤其不能见来回,来回在家里给她家的狗洗澡,对他说:狗尿苔,这黑毛怎么能白呢?他觉得好笑,但立即浑身像撒了麦芒一样又扎又痒,就逃跑了。也不能去窑神庙,水皮回来后天布让他去窑神庙看看水皮是不是还去那里,他去了几次,水皮是在,水皮似乎对他好起来,竟然舀了霸槽的那太岁水给他喝,他怎么也不想喝,连看都不愿意看了。婆就跑去请善人,要善人给狗尿苔说病。
善人从山上下来,经过了山门,田芽在和开石说话,田芽说:开石,你大发烧了你知道不?开石说:我哪个大?田芽说:你亲大死了还能发烧?你说是你哪个大?!开石说:知道。田芽说:发烧可能是脖子上那个疖子引起的,疖子能长成那么大,都化脓了,你也不说给治一治?开石说:不就是个疖子么!谁不得病?田芽说:这病可能不是好病,能引起发烧,再不治那么大岁数了,会要命的。开石说:人总是要死的,没个病怎么死?都不死这人多的在世上往哪儿站呀?!田芽说:好好好,开石,有你这狠话,我说的全当放了屁了!田芽气得转身了,开石还在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给看病?我哪儿有钱,我去偷人抢人呀,谁给我一分二分呀?!一扭头,善人到了面前,有些不好意思,给善人笑了一下。善人说:你大脖子上的那个疖子,我三天前去看过,我给你妈说为啥不早来给我说,已经长得那么大了,就得打针消炎,如果现在又发烧,那要快往镇卫生院去。开石说:这我给锁子说说,这是他要管的事。善人说:你做大儿子的就不管啦?你没钱了,我给你三元钱!善人脱了鞋,鞋里有鞋垫,取了鞋垫,下面放着四元钱,取出了三张,后来又取了一张,交给了开石,起身就走。开石有些不好意思,说:这,这……。又撵了上来,说:这钱我会给你还的。善人说:不用啦,不就四元钱么,有了富不到哪儿去,没了也穷不到哪儿去。开石说:这要还的,一定要还的。你说我把日子咋过成这样了?!老是缺钱,咋样才能不缺钱吗?善人说:你要问这话,你跟我走,我给你说几句。开石就跟着走,善人说:因为你没有学会给予别人,所以老缺钱。开石说:我啥都没有拿啥给予别人呀?善人说:一个人即使没钱,也可以给予呀。开石说:那能给啥?善人说:起码可以给予人五样东西。一颜施,就是微笑处事。二言施,就是多说鼓励赞美和安慰的话。三心施,就是敞开心胸待人诚恳。四眼施,就是用善意的眼光看人对事。五身施,就是以行动帮助他人。开石说:这不是要我虚伪吗?朱大柜之所以进了一回学习班,又进了一回学习班,他就是……。善人站住脚,看着开石,看了一会儿,说:你们革命造反的事不要给我说,说了我也不懂。好了,狗尿苔他婆让我给狗尿苔说病哩,我得去啦。开石就不跟了,说:狗尿苔病了,他还有病?
善人就进了狗尿苔家住的那个巷子,还想着开石,突然哈哈地笑起来,直到狗尿苔家院门口了,笑声还没歇。狗尿苔刚在院子里喂鸡,一见善人进来,忙喊:婆!婆!善人一把将他拉住,说:真是开石说的,狗尿苔还会有病?好好的么!婆从厨房出来,赶紧迎善人到了上房,让善人在椅子上坐了,就给善人说狗尿苔的状况,她说的非常细,说完了,问:你看我这孙子怎么样?
善人又是哈哈哈笑起来。
婆说:你刚才在院门口就笑,这又笑?
善人说:刚才我是笑开石哩,这又笑你对待你孙子了!你自己和的面,你自己拌的馅,包出来的饺子了,不知道是什么面什么馅,倒来问我?
婆说:这倒也是,可他怕是迷撞上啥了。
善人说:人说狐仙黄仙猬仙蛇仙会迷撞人,其实世上就是个万迷阵,没有一样不迷撞人的。世人都被鬼迷撞住啦!抱屈的是屈死鬼作祟,生气的是凶鬼作祟,上火的是隐鬼作祟,怨人的是冤鬼作祟,受亏的是日弄鬼作祟,定不住的是无常鬼作祟。此外,好酒的是被酒鬼迷撞住了,好烟的是被烟鬼迷撞住了,好色的是被色鬼迷撞住了。凡是有秉性、有嗜好的,都是被鬼迷撞着啦。三大界分清了,鬼就不迷撞了。
婆说:三大界?这我没听过。
善人说:人是三界生的,天赋的人性,地赋的人命,父母生的身。性界清,没有脾气;心界清,没有私欲;身界清,没有不良嗜好。耍脾气性纲倒,有私欲心纲倒,凌辱人身纲倒,三纲一倒这不都是孽吗,人不用死后下地狱,这不是活着就下了地狱吗?
婆说:善人善人,这我听不懂。
善人却起身就走,说了一句:自己吃饭自己饱,自己罪孽自己了。
婆还在那里立着,琢磨着这怎么个了法呢?一抬头,善人已经走了,善人怎么没给狗尿苔说个什么呀,就走了?!而天布却拿了个碾杆从院门口往过走,走在门口了往里一看,见婆在上房台阶上发愣,说:善人来家说啥啦?婆忙走出院子,还顺手拉闭了门,说:噢天布呀,善人没说啥。天布说:让他在窑上烧瓷货,他倒闲着乱跑!婆说:你也没去窑上?天布说:我这是拿碾杆给牛铃,让他和灶火去搬尸呀!婆说:搬尸,谁死啦?天布说:你不知道呀?州河里发水,把洛镇东关都淹啦,东关外的河堤多高的,水翻过去淹到房的窗台上,坍了好多房,死了好多人。刚才下河湾捎了口信,灶火的小舅子去镇上没了音讯,昨天水退了才发现了尸体,他丈人丈母哭昏在家里,让灶火去搬尸哩。婆说:啊呀,出这事?!他那小舅子前年还来过咱村,排排场场的小伙子呀!那灶火和牛铃就能搬回来?天布说:捎信的那人也去。狗尿苔呢?婆说:在炕上躺着,病了三天啦。天布说:让他也去帮个下手,他真会得病!那我让本来去。天布走过去了,回头又说:你家没白公鸡呀?婆说:哎呀,我家的都是黄的。
婆心里一吃紧,倒不再琢磨善人的话,也把狗尿苔的病放下了。进院回到上房,房里却烟雾腾腾,狗尿苔拿了笤帚舞着,自个呛得鼻涕眼泪都下来。婆以为狗尿苔自己燃了火要驱邪,狗尿苔却说房子里蚊子多,他在熏蚊子的,烟咋总不出屋,要给烟修个路。婆一把夺了笤帚,说有多少蚊子叮你,能叮死你?她给天布遭了谎,今日就静静窝到炕上去,四门不出。婆当下踏灭了柴火,还关了窗子,两人在房里只是咳嗽。
直到了下午,狗尿苔说:婆,我憋得很!
婆说:憋啥呀,憋了放个屁!
狗尿苔说:四天我都没出去啦!
婆说:就在房里!
猫也在房里,猫在玩一只鞋,玩得厌烦了,就趴在那里睡着了。院墙外不时有脚步声,又来脚步声儿,扑腾,扑腾,一听就是迷糊。迷糊在喊:秃子金,让开会哩!秃子金说:没吃饭哩,开毯会?!迷糊说:队长让开会哩,你不去?秃子金说:霸槽回来啦?你不是说霸槽让水冲…r,咋回来啦?!迷糊说:这不是我说的,狗日的八成说的,他盼着霸槽让水冲了哩。狗尿苔就低声对婆说:霸槽回来啦。婆在剪她的纸花儿,说:回来就回来么,你想出去呀?狗尿苔说:我才不出去哩。拿眼看院子里的柿树,柿树顶上还残留了两颗柿子,老鸦竟然没有吃,已经又红又软,它们在馋着狗尿苔,欺负他爬不上那么细的枝儿。猫企图往上爬,爬了一截看见狗尿苔垂头丧气的样子,又爬了下来,而一队蚂蚁却一直爬上了树顶。
婆剪出一大堆五毒,突然想到该剪个太岁吧,但她不清楚怎么个剪,问狗尿苔太岁是个啥模样,狗尿苔没吭气。又问了一声,狗尿苔还是没吭气,她进了卧屋,狗尿苔坐在炕上的窗子前,眼睛睁着,却瓷呆呆的,就拿手在狗尿苔眼前晃,狗尿苔说:搬尸的怕是早都回来了。婆说:我以为你闭住气了?你吓我?!家里是监狱呀囚不住你,出去吧出去吧,天一黑你出去。狗尿苔扑哧给婆笑了一下,却说:霸槽是到哪儿去了,现在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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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槽是去了洛镇。
霸槽去洛镇当然有他的想法,一方面是了解镇重新恢复酝酿筹备革命委员会的情况,他需要关心那里的动态。另一方面,就指望着洛镇的联指能组织州河岸十几个村庄集中在古炉村活动一次,以压制和打击红大刀的嚣张气焰。但他得到的情况是洛镇革命委员会酝酿筹备工作再一次陷于瘫痪,镇联指和镇联总为了能在将来的革命委员会中占有更多席位,矛盾愈发激烈,以前是联指占着上风,反倒近来一段时间联总的势力蓬勃壮大。霸槽和跟后正好遇上了两派的一场冲突。这是一场可以记载在洛镇文化大革命史上的事件,两派先是在各自游行中出现了对骂和推搡,继而就大打出手,爆发了武斗。武斗以拳脚和棍棒相向,流了血,死了人,再后竟然就有了枪支。霸槽当然义不容辞地参加了这场武斗。当镇联总在失利中撤出了洛镇,为了防止县联总来增援,镇联指继续追打镇联总,双方最后是各自守在了镇西边过风桥村的两座山梁上,相持不下。当天夜里,县联总果然增援了人马,而且增援的足足有数百人,也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