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让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我认为我这样怀疑她降低了我的人格,我要惩罚自己。可是当我从外面回来以后我发现他们并不需要我——思特里克兰德需要不需要我倒没关系,我在家不在家对他根本无所谓,我是说我发现勃朗什并不需要我。当我走过去吻她的时候,她浑身一颤。最后我对这件事已经知道得千真万确,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如果我大吵大闹一场,只能引起他们的嘲笑。我认为如果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并不把这件事挑明,也许事情就过去了。我打定主意悄悄地把他打发走,用不着吵架。咳,要是我能告诉你我心里那个痛苦劲儿就好了!”
接着他把叫思特里克兰德搬出去的事又说了一遍。他很小心地选择了一个时机,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很随便,但是他还是无法克制自己。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本来想说得亲切、逗笑的话语却流露出嫉妒的怒火。他没有想到自己一说,思特里克兰德就同意了,而且马上就收拾起东西来。最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妻子也要同思特里克兰德一起走。看得出来,他非常懊悔,真希望自己继续隐忍下去。比起分离的痛苦来,他宁愿忍受妒火的煎熬。
“我要杀死他,结果却徒然使自己出丑。”
他沉默了半晌,最后他说出的我知道是郁积在他心里的话。
“要是我多等些日子,也许就不会发生什么事了。我真不应该这么耐不住性子。啊,可怜的孩子,是我把她逼到这一地步啊!”
我耸了耸肩膀,但是没有说什么。我对勃朗什·施特略夫一点也不同情,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把实话告诉可怜的戴尔克,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这时候他已经疲惫不堪,无力控制自己,所以只顾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他把那场风波中每人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一会儿想起一件忘记了告诉我的事,一会儿又同我讨论起他当时该说这句话,而不该说那句话。他为自己看不清问题感到万分痛心,懊悔自己做了某件事,责怪自己没有做哪一件。夜渐渐深了,最后我也同他一样疲劳不堪了。
“你现在准备做什么?”我最后问他说。
“我能够做什么?我只能等着她招呼我回去。”
“为什么你不到外地去走走呢?”
“不,不成。如果她需要,我一定要叫她能够找到我。”
他对于眼前该怎么办似乎一点主意也没有。他没有什么计划。最后我建议他该去睡会儿觉,他说他睡不着,他要到外面去走个通宵。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我决不能丢下他不管。我劝他在我这里过夜,我把他安置在我的床上。在起居间里我还有一只长沙发,我可以睡在那上面。他这时已经精疲力竭,所以还是依着我的主意上了床。我给他服了一些佛罗那,叫他可以人事不省地好好睡几个钟头觉。我想这是我能够给他的最大的帮助了。
三十
但是我给自己安设的床铺却很不舒服,整整一夜我也没睡着,只是翻来覆去思索这个不幸的荷兰人对我讲的故事。勃朗什·施特略夫的行为还是容易解释的,我认为她做出那种事来只不过是屈服于肉体的诱惑。她对自己的丈夫从来就没有什么感情,过去我认为她爱施特略夫,实际上只是男人的爱抚和生活的安适在女人身上引起的自然反应。大多数女人都把这种反应当做爱情了。这是一种对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产生的被动的感情,正象藤蔓可以攀附在随便哪株树上一样。因为这种感情可以叫一个女孩子嫁给任何一个需要她的男人,相信日久天长便会对这个人产生爱情,所以世俗的见解便断定了它的力量。但是说到底,这种感情是什么呢?它只不过是对有保障的生活的满足,对拥有家资的骄傲,对有人需要自己沾沾自喜,和对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洋洋得意而已;女人们禀性善良、喜爱虚荣,因此便认为这种感情极富于精神价值。但是在冲动的热情前面,这种感情是毫无防卫能力的。我怀疑勃朗什·施特略夫之所以非常不喜欢思特里克兰德,从一开始便含有性的诱惑因素在内,可是性的问题是极其复杂的,我有什么资格妄图解开这个谜呢?或许施特略夫对她的热情只能刺激起,却未能满足她这一部分天性,她讨厌思特里克兰德是因为她感到他具有满足她这一需求的力量。当她拼命阻拦自己丈夫,不叫他把思特里克兰德带回家来的时候,我认为她还是真诚的;她被这个人吓坏了,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怕他。我也记得她曾预言过思特里克兰德会带来灾难和不幸。我想,她对思特里克兰德的恐惧是她对自己的恐惧的一种奇怪的移植,因为他叫她迷惑不解,心烦意乱。思特里克兰德生得粗野不驯,眼睛深邃冷漠,嘴型给人以肉欲感,他的身体高大、壮硕,这一些都给人以热情狂放的印象。也许她同我一样,在他身上感到某种邪恶的气质;这种气质使我想到宇宙初辟时的那些半人半兽的生物,那时宇宙万物同大地还保持着原始的联系,尽管是物质,却仿佛仍然具有精神的性质。如果思特里克兰德激发起她的感情来,不是爱就是恨,二者必居其一。当时她对思特里克兰德感到的是恨。
接着我又想象,她日夜同病人厮守,一定逐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她托着病人的头喂他食物,他的头沉甸甸地倚在她手上;在他吃过东西以后,她揩抹他的富于肉欲的嘴唇和火红的胡子。她给他揩拭四肢,他的手臂和大腿覆盖着一层浓密的汗毛。当她给他擦手的时候,尽管他病得非常虚弱,她也感觉得出它们如何结实有力。他的手指生得长长的,是艺术家那类能干的、善于塑造的手指。我无法知道它们在她心里引起什么样慌乱的思想。他非常宁静地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几乎和死人一样,他象是森林里的一头野兽,在一阵猛烈追猎后躺在那里休息;她在好奇地猜测,他正在经历什么奇异的梦境呢?他是不是梦到了一个林泽的女神正在希腊的森林里飞奔,森林之神塞特尔在后面紧追不舍?她拼命地逃跑,双腿如飞,但是塞特尔还是一步一步地离她越来越近,连他吹在她脖子上的热辣辣的呼吸她都感觉出来了。但是她仍然一声不出地向前飞跑,他也一声不出地紧紧追赶;最后,当她被他抓到手里的时候,使她浑身颤抖的是恐惧呢,还是狂喜呢?
如饥似渴的欲念毫不留情地把勃朗什·施特略夫抓在手里。也许她仍然恨着思特里克兰德,但是她却渴望得到他,在这以前构成她生活的那一切现在都变得一文不值了。她不再是一个女性了,不再是一个性格复杂的女性——既善良又乖戾,既谨慎又轻率;她成了迈那德①,成了欲念的化身。
①希腊神话中酒神的女祭司。
但是也许这都是我的臆测;可能她不过对自己的丈夫感到厌倦,只是出于好奇心(并无任何热情在内)才去我的思特里克兰德。可能她对他并没有特殊的感情,她之屈从于思特里克兰德的欲念只是由于两人日夜厮守、由于她厌烦无聊,而一旦同他接近以后,却发现陷入了自己编织的罗网里。在她那平静的前额和冷冷的灰色的眼睛后面隐匿着什么思想和感情,我怎能知道呢?
然而,尽管在探讨象人这样无从捉摸的生物时,我们什么也不敢肯定,但对于勃朗什·施特略夫的行为还有一些解释是完全说得通的。另一方面,我对思特里克兰德却一点也不了解。他这次的行为与我平日对他的理解格格不入,我苦苦思索,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他毫无心肝地辜负了朋友对他的信任,为了自己一时兴之所至,给别人带来莫大的痛苦,这都不足为奇,因为这都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他既不知感恩,也毫无怜悯心肠。我们大多数人所共有的那些感情在他身上都不存在;如果责备他没有这些感情,就象责备老虎凶暴残忍一样荒谬。我所不能解释的是为什么他突然动了施特略夫的念头。
我不能相信思特里克兰德会爱上了勃朗什·施特略夫。我根本不相信这个人会爱上一个人。在爱这种感情中主要成分是温柔,但思特里克兰德却不论对自己或对别人都不懂得温柔。爱情中需要有一种软弱无力的感觉,要有体贴爱护的要求,有帮助别人、取悦别人的热情——如果不是无私,起码是巧妙地遮掩起来的自私;爱情包含着某种程度的腼腆怯懦。而这些性格特点都不是我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所能找到的。爱情要占据一个人莫大的精力,它要一个人离开自己的生活专门去做一个爱人。即使头脑最清晰的人,从道理上他可能知道,在实际中却不会承认爱情有一天会走到尽头。爱情赋予他明知是虚幻的事物以实质形体,他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爱它却远远超过喜爱真实。它使一个人比原来的自我更丰富了一些,同时又使他比原来的自我更狭小了一些。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成了追求某一个他不了解的目的的一件事物、一个工具。爱情从来免不了多愁善感,而思特里克兰德却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不易犯这种病症的人。我不相信他在任何时候会害那种爱情的通病——如醉如痴、神魂颠倒;他从来不能忍受外界加给他的任何桎梏。如果有任何事物妨碍了他那无人能理解的热望(这种热望无时或止地刺激着他,叫他奔向一个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目标),我相信他会毫不犹疑把它从心头上连根拔去,即使忍受莫大痛苦,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如果我写下的我对思特里克兰德的这些复杂印象还算得正确的话,我想下面的断语读者也不会认为悖理:我觉得思特里克兰德这个人既伟大、又渺小,是不会同别人发生爱情的。
但是爱情这个概念,归根结底,因人而异;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不同癖性有不同的理解。因此,象思特里克兰德这样一个人一定也有他自己的独特的恋爱方式。要想分析他的感情实在是一件徒然的事。
三十一
第二天,虽然我尽力挽留,施特略夫还是走了。我建议我替他回家去取行李,但是他坚持要自己去。我想他可能希望他们并没有把他的东西收拾起来,这样他就有机会再见自己的妻子一面,说不定还能劝说她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但是事实并不象他所料想的那样,他的一些零星用品已经放在门房,等着他取走,而勃朗什,据看门人告诉他,已经出门走了。我想施特略夫如果有机会的话,是不会不把自己的苦恼向她倾诉一番的。我发现他不论碰到哪个相识的人都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唠叨给人家听;他希望别人同情他,但是却只引起人们的嘲笑。
他的行径很失体统。他知道他的妻子每天什么时候出去买东西,有一天,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便在街上把她拦住。虽然勃朗什不理他,他还是没完没了同她讲话。他为自己做的任何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向她道歉,告诉她自己如何真心爱她,请求她再回到自己身边。勃朗什一句话也不回答,脸扭向一边,飞快地向前赶路,我想象得出施特略夫怎样迈动着一双小短腿,使劲在后面追赶的样子。他一边跑一边喘气,继续唠叨个没完。他告诉她自己如何痛苦,请求她可怜自己;他发誓赌咒,只要她能原谅他,他什么事都愿意替她做。他答应要带她去旅行。他告诉她思特里克兰德不久就会厌倦了她。当施特略夫对我回述这幕令人作呕的丑戏时,我真是气坏了。这个人真是又没有脑子、又失掉作丈夫的尊严。凡是叫他妻子鄙视的事,他一件没漏地都做出来了。女人对一个仍然爱着她、可是她已经不再爱的男人可以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残忍;她对他不只不仁慈,而且根本不能容忍,她成了一团毫无理智的怒火。勃朗什·施特略夫倏地站住了,用尽全身力气在她丈夫脸上掴了一掌。趁他张皇失措的当儿,她急忙走开,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画室的楼梯。自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一边给我讲这段故事,一边用手摸着脸,好象那火辣辣的痛劲儿到现在还没有过去似的。他的眼睛流露着痛苦而迷惘的神色,他的痛苦让人看着心酸,而他的迷惘又有些滑稽。他活脱儿是个挨了训的小学生;尽管我觉得他很可怜,却禁不住好笑。
这以后他就在勃朗什到商店买东西的必经之路上往返徘徊,当他见到勃朗什走过的时候,就在街对面墙角一站。他不敢再同她搭话了,只是用一对圆眼睛盯着她,尽量把心里的祈求和哀思用眼神表露出来。我猜想他可能认为勃朗什会被他的一副可怜相打动。但是她却从来没有任何看到他的表示。她甚至连买东西的时间也不改变,也从来不改变一下路线。我估计她这种冷漠含有某种残忍的成分,说不定她感到这样痛苦折磨他是一种乐趣。我真不懂她为什么对他这样恨之入骨。
我劝说施特略夫放聪明一些。他这样没有骨气叫旁观的人都气得要命。
“你这样下去一点也没有好处,”我说,“依我看,你更应该做的倒是劈头盖脸地揍她一顿,她就不会照现在这样看不起你了。”
我建议叫他回老家去住些天。他常常同我提到他的老家,荷兰北部某个地方的一个寂静的城镇,他的父母至今仍然住在那里。他们都是穷苦人,他父亲是个木匠。他家住在一幢古老的小红砖房里,干净、整齐,房子旁是一条水流徐缓的运河。那里的街道非常宽阔,寂静无人。两百年来,这个地方日渐荒凉、冷落,但是城镇里房屋却仍然保持着当年的朴实而雄伟的气象。富有的商人把货物发往遥远的东印度群岛去,在这些房子里安静地过着优裕的生活;如今这些人家虽已衰败,但仍然闪烁着往日繁华的余辉。你可以沿着运河徜徉,直到走上一片片宽广的绿色原野,黑白斑驳的牛只懒洋洋地在上面吃草。我想在这样一个充满童年回忆的环境里,戴尔克·施特略夫是可以忘掉他这次的不幸的。但是他却不要回去。
“我一定得留在这儿,她什么时候需要我就可以找到我,”他又重复他已经对我讲过的话。“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我又不在她身边,那就太可怕了。”
“你想会发生什么事呢?”我问他。
“我不知道。但是我害怕。”
我耸了耸肩膀。
尽管在这样大的痛苦里,戴尔克·施特略夫的样子仍然让人看着发笑。如果他削瘦了、憔悴了,也许会引起人们同情的。但是他却一点儿也不见瘦。他仍然是肥肥胖胖的,通红的圆脸蛋象两只熟透了的苹果。他一向干净、利落,现在他还是穿着那件整整齐齐的黑外套,一顶略小一些的圆顶硬礼帽非常洒脱地顶在头上。他的肚子正在发胖,也一点儿没受这次伤心事的影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象一个生意兴隆的商贩了。有时候一个人的外貌同他的灵魂这么不相称,这实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施特略夫就是这样:他心里有罗密欧的热情,却生就一副托比·培尔契爵士①的形体。他的禀性仁慈、慷慨,却不断闹出笑话来:他对美的东西从心眼里喜爱,但自己却只能创造出平庸的东西;他的感情非常细腻,但举止却很粗俗。他在处理别人的事务时很有手腕,但自己的事却弄得一团糟。大自然在创造这个人的时候,在他身上揉捏了这么多相互矛盾的特点,叫他面对着令他迷惑不解的冷酷人世,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玩笑啊。
①莎士比亚戏剧《第十二夜》中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