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说的担心,卫长嬴却坦然而笑,不在意的道:“这两位嫂子既然都是贤惠人,就算为了这对簪子吃味,最多也就是言语上酸一酸罢了,我心情好就当没听见,心情不好呢,也回上几句——横竖都是妯娌,她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贤惠人?”宋夫人冷笑,不屑的道,“在高门大户里头能够得众口称赞贤良淑德,只靠单纯的心善心慈那只有一种——就是像你这样还没出阁、上头又有厉害的长辈庇护的!不说外头的人了,就说下仆,咱们这样的人家,世仆如云,说是主仆有别。可实际上卫氏的旁支远脉,贫寒的那些,能和咱们府里的下人比?更不要说主子们跟前的近侍了!这些人在咱们跟前是奴,在外头架子比咱们怕还要足三分!人又不是木头,不说妄想着欺主的那起子东西,就说施嬷嬷、你乳母贺氏这些忠仆,既是人,有七情六欲,谁还能没点小心思?你以为做主人的没点儿手段,只靠着贤德能治得住她们?”
她苦口婆心的教导女儿,“所以你这两个嫂子能够贤名远播,手段为人可想而知!你要当真傻乎乎的当她们是那等好相与的,怕是被卖了都不知道!”
宋夫人说得严重,卫长嬴只是笑,道:“沈家既然是和咱们家差不多的门庭,当然也是有规矩的。她们想卖我,哪里有那么容易?先不说她们只是嫂子,又不是婆婆,还能端着长辈的身份压我不成?再者,今儿个苏夫人赐下来的血玉对簪,照着祖母和母亲的推测,这是沈藏锋在沈家地位已定——这两位嫂子既然都是贤惠人,那么我过门之后,大嫂子就该主动把管家之权交给我,二嫂子呢,也该对我有所尊重才是!不然岂不是不给沈藏锋面子?苏夫人可以不心疼我,难道会不心疼沈藏锋吗?”
“听你前头说着我还以为你是开了窍了,谁知道你还是蠢!”宋夫人闻言立刻冷笑,点着女儿光洁的额,轻喝道,“不能端着长辈的身份压你,难道还不能拿资历和长幼之序来压你?而且主动把管家之权交给你,我问你,就你那点儿管家的本事,就算你这两个嫂子什么手段都不玩,你能把沈家上下打理好?苏秀曼当然心疼沈藏锋,所以你若是太没用,不能为沈藏锋分忧,你说她会怎么对你?最轻了也会想法子给你房里塞上两个能干的侍妾!你说到时候你怄气不怄气丢脸不丢脸?”
卫长嬴懒洋洋的道:“管家这样的事儿,说难也未必多难,横竖我也是大家子里出来的,虽然没怎么上心这管家之道,然而平常所见之事是怎么处置的总归是从小看到大,依着葫芦画瓢还不成吗?再说到时候我自有陪嫁的人手,祖母和母亲这样疼我,必然会预备能干的在里头,届时听听他们的建议做事就成了——这些人的前程都指着我呢,怎么都不会不尽心的!至于说侍妾,嘿嘿……”
她显然是没把妾放在眼里,这其中的缘故宋夫人还不清楚吗?正要说话,不想又听女儿狡黠一笑,道,“论到贤惠,表姐不贤惠吗?可还不是被我闹得没法?”
宋夫人本来听了前面的话还觉得女儿的打算虽然过于乐观,但也是有成算的,只是过于想当然了点儿,可听了后面一句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旁边的团扇往她头上一扑,恨道:“在水那是念着嫡亲表姐妹的份上让着你!若不然,她放出你外祖母悉心教诲的手段来,十个你都不够死的!”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卫长嬴信心满满的道,“我可是有祖母和母亲护着的人,表姐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祖母和母亲?所以不管表姐当真不当真,我都不会有事的!”
“……”宋夫人沉默片刻,跳脚大怒,“你这个不争气的小孽障!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惫懒!你再不用心!再不用心看我怎么打你!”
她嚷得厉害,手底下却只是捏紧了团扇,小心翼翼的拿那绢面在小孽障头上扑几下,力道之谨慎,连小孽障鬓边簪的一朵才开的月季花都没扑歪……这样的母亲哪里能叫做女儿的畏惧?小孽障连躲都不躲,托腮笑道:“母亲别生气嘛……横竖我和沈家的那两个妯娌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对簪的事情可不是咱们这些沈家媳妇能争到的,她们的丈夫不争气能怪谁?这簪子明摆着就是传给接掌明沛堂之人的妻子的,她们若是不忿,应该做的是撺掇着丈夫与沈藏锋争位——那就是沈藏锋的事儿了!”
“你还敢说这样的话!”宋夫人闻言,愈加恼怒,恨道,“沈藏锋沈藏锋——口口声声叫得倒是干脆,他是你的什么人?夫妻本是一体,沈藏锋被兄弟算计你很得脸?他若是失了势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往日里你嚷着出阁之后不能吃了亏,我是你的亲娘,当然也是向着你,由着你这么盘算也就算了!如今你难道还想巴望着沈藏锋不好?你想气死我么!”
“母亲别生气,听我说!”卫长嬴见宋夫人当真动了怒,忙起身殷勤的给她沏了盏茶,理直气壮的道,“沈藏锋既非嫡长子,又非长子,如今尚未加冠——那沈家子嗣也兴旺得紧,他这么年纪轻轻就被定为下一任阀主,可见要么是能力卓越于诸多兄弟子侄!要么就是宠爱冠于诸人之上!不管怎么样,横竖他的兄弟们是败给他了,现下沈家既有决定,想动摇他的地位哪有那么容易?毕竟阀主之位非同小可,太傅既然作出了这样的选择,怎么都不会朝令夕改的。我听说祖父当年代行阀主之权十数年之后,曾祖父才定下祖父的名份呢!”
宋夫人沉着脸,道:“你既然知道沈藏锋是个好的,那就快点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起来!你祖父向来看人极准,若不然,当年你祖父都急着回凤州养病了,为什么还要忙里抽空与沈宣提婚姻之事?”
她声音一低,将隐秘之事告诉女儿,“当时你祖父膝下适合与沈藏锋结亲的孙女可不只有你一个!比如你二叔房里的长婉,比你大四岁,也就比沈藏锋长了两岁,亦可成为联姻之人!你二叔固然是庶出,但你父亲这一代,就数他最为能干——当时长风还没出生呢!若没有长风,你祖父如今的地位勋爵,还能不是二房的?你祖父为什么偏偏选了你?”
卫长嬴一怔,宋夫人已经低声道:“这都是为了咱们这一房啊!假如没有长风,我与你们父亲,只能从其他房里过继嗣子!又只你一个女儿,你一嫁,嗣子如何,谁能知道?当然为娘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但嗣子是晚辈好弄,你二叔这一房若得了势,你父亲偏又是嫡长子,你说,咱们这大房,日子能过得不冷清寂寥?但若你嫁得好,即使你祖父祖母护不得咱们大房了,你二叔也不敢对咱们大房怠慢了!咱们大房才可以不担心会被你二叔设法压制下去,往后再难以出头!所以你祖父把你许配给沈藏锋,而不是从当时看长远更合宜的长婉!”
“父亲是祖父的嫡长子,祖父自是对父亲迥然众子。”卫长嬴闻言一脸的受教,肃然道,“女儿一定要好好听话,不辜负祖父一片良苦用心。”
宋夫人欣慰着女儿的懂事,却不知道这小孽障表面上一派大义凛然的这么说时,心里想的却是:姓沈的这厮年少得志,性情定然骄横!就算在长辈跟前谦和有礼,到了平辈晚辈跟前,岂能不流露几分骄矜之气来?更不要说回到后院了!到时候一个伺候不好,怕就惹了他厌……真是岂有此理?我是堂堂凤州卫氏大小姐,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养我这么大,也没叫我受过这样的气!一嫁人便是身份骤降到了要去事事看人脸色?这和做人奴婢有什么两样!
卫长嬴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暗暗捏紧了拳,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如此可怕的事情成真!
于是敷衍完了宋夫人,她决定立刻去找到江铮,加倍勤学苦练,誓要用自己的双拳,打出一个不逊色于出阁之前美好日子的未来……卫长嬴这样的倔强,宋夫人无计可施之下,特意抽出空来与宋老夫人商议:“婚期近在眼前了,这孩子还是一味的沉迷于武力之中,毫无卫家女的风范,这可如何是好?”
宋老夫人同样为孙女操着心,可听了宋夫人的话却是斟酌难定——婆媳两个论起来都是教养子女的行家,毕竟生来就在名门望族里浸润着长大的,寻常阀阅喜好什么样的媳妇自有标准和要求——可这只是从婆婆或妯娌的角度来看的,真要和夫婿心心相印,这都是缘分。
这要是媳妇,宋老夫人当然是和绝大部分阀阅主母一样的要求,那就是贤惠识大体,再加一个子嗣兴旺,讲道理的婆婆都没什么挑剔了。
但嫡亲孙女儿,还是唯一的一个孙女,宋老夫人自然盼望着卫长嬴既得公婆喜爱、又受妯娌尊重,最紧要的还是与丈夫恩爱和谐!老夫人自己年轻时候也不是没在婆婆手里受过委屈,毕竟卫焕是庶子,虽然凤州卫氏阀主这位置不是他从敬平公那儿抢来的,是敬平公自己不求上进,支撑不起卫家的门庭,但可想而知敬平公的母亲、老敬平公夫人眼睁睁看着庶子继承了本该都属于亲生骨肉的好处,心里会好受吗?
当时卫焕的情况和现在卫盛仪的景遇非常的相似,要不是敬平公太过沉迷于清谈和玄老之说,以至于对后嗣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年长之后才得了卫郑雅这个独子,以至于老敬平公去世之时,卫郑雅尚且年幼——老敬平公夫人和如今的宋老夫人定然是一个盘算——儿子不成,那就扶持孙儿!关系到多少代亲生骨血前程的事儿,说什么也不能让庶子占去了便宜!
虽然卫郑雅出生太晚,让老敬平公夫人扼腕不已。然而宋老夫人当初为了卫焕,没少在这婆婆手里受委屈。宋老夫人吃过的苦头,自然是不舍得叫孙女也吃的,但宋老夫人又知道,比起公婆的疼爱与妯娌的尊敬,为人之妇,最紧要的还是丈夫疼爱。
尤其卫长嬴的出身本来就不比沈藏锋差,门当户对的婚姻,自有默认的规矩,苏秀曼不管喜欢不喜欢卫长嬴,再为难敲打,到底要有个限度的。过了线,卫家不会罢休,苏家、沈家也不会坐视苏秀曼落下不慈的恶名连累家声。
卫长嬴的妯娌出身也都是门第仿佛,只要卫家在这儿,只要卫长风往后能够如宋老夫人计划的那样代替卫郑鸿多年缺失的地位——宋老夫人认为卫长嬴不必多么惧怕婆婆,更不要说妯娌了。
说到底,还是与沈藏锋的关系更让宋老夫人担心。
虽然自古以来都说娶妇娶贤,可宋老夫人一辈子的阅历下来,怎么会不明白贤妇能够得到世人的喜好,却未必能够得到丈夫的欢心的道理?
而且这几年宋老夫人不断吩咐离开帝都时留下来的人手、又叮嘱女儿常到沈家走动,详细打探下来,这未来孙婿沈藏锋是个典型的名门子弟,才高却谦和,性宽而大度——这种明显的赞誉宋老夫人看过也就算了,她注意到的是沈藏锋的喜好——这未来孙婿,甚好兵法,又好良马,甚至在束发之龄时,就不顾下人劝阻,执意亲身上阵,驯服了一匹才从秋狄弄来的烈性宝马,为此还被沈宣狠狠的责罚过——从这件事情上,宋老夫人敏锐的察觉到沈藏锋真正的性情,可未必有那么谦和,真正谦和肯听人劝说的人,会在十五岁这样的少年时候,冒着断腿破相甚至是丧命的危险亲自上阵去驯马?
阀阅子弟,哪个不是打小听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训诲长大的?
但这事儿才吻和西凉沈氏子弟的作风——西凉与秋狄接壤,沈家子弟,那都是在与秋狄的数百年烽烟中浸润着长大的。狄人蛮蒙无知,性情凶残,没点儿气魄,在狄人面前还守个什么土?
陈如瓶之前也说过,沈家不像卫家这么推崇文才,沈藏锋既然是这样典型的沈家子弟,他还真的未必会喜欢照着名门望族规矩调教出来的贤德淑良、文静知礼的女孩子。
可是呢,这事儿也说不定——因为沈藏锋若是志在疆场,那不是正需要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为他打理后方么?
毕竟缘分这东西难说得紧,宋老夫人和宋夫人一样担心卫长嬴出阁之后困难重重,可又抱着万一的希望——万一沈藏锋被陈如瓶说到了呢?
那样岂不是亲手毁了孙女的好事,还叫孙女委屈了?
所以沉吟良久,宋老夫人只能硬着头皮道:“她这性子都养成了,如今再改,恐怕也难,勉强的话恐怕弄得不伦不类……叫我说,不如就这样罢,没准她有她的福分呢?”
现在也只能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