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大表哥也来了?”卫长嬴是知道宋在田也过来了的,只是今儿个要觐见沈宙,太过紧张之下却把宋在田忘记到九霄云外了,此刻被宋老夫人提醒才飞快的溜了一眼,恭敬见礼,“我常听母亲说起舅舅与两位表哥,奈何从前幼小,不复记忆。本以为往后才能相见,不想这会就见到大表哥了。”
虽然对比之前觐见沈宙,卫长嬴对宋在田显得更亲近,但这并不得罪沈宙。毕竟卫长嬴还没出阁,即使照着名份她已经算是沈家人了,沈宙也才说过这话,然而没有正式进门之前矜持一点也是大家闺秀的做派,更显卫家嫡女的尊贵。
何况沈宙是她的长辈,又是头次见面,有卫焕、宋老夫人在,卫长嬴话多了反而显得不够端庄。宋在田与卫长嬴平辈,是嫡亲表哥,宋老夫人又说卫长嬴襁褓里是见过这个表哥的,这时候适当的亲热一点正好可以进一步展示出卫长嬴的落落大方和善于接物。
卫长嬴一溜之下,瞥见自己这大表哥长眉亮目,举止斯文,眉宇之间书卷之气极为浓郁,一望可知是书香门第的子弟。着一身浅绯锦袍,头戴软幞,腰束玉带,拇指上还戴着一枚扳指——坐姿端庄仪态恭敬,却而不失对卫家的亲近之色,通身大家子弟的气度,虽然没有引满堂瞩目的风仪,却也无懈可击。
照着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平常的教导,这样的人也许不显山露水,然而却是极为严谨,凡事都有筹划和主张,不大喜欢被人违抗的。卫长嬴就想:这大表哥也不知道是不是像了那固执的舅舅呢?
虽然卫长嬴揣测这大表哥不是真正好说话的人,但宋在田此刻却是很和蔼的让表妹起身,微笑着道:“劳表妹见问,父亲也常常想念姑姑,说起来初见表妹时,表妹尚未满周,一转眼,就要出阁了,真正时光荏苒。这次来凤州,父亲还叮嘱我给表妹专程带了一份妆奁,算是提前为表妹添妆。”
他言语温润神态柔和,极易让人心生好感,正是大家子里友爱弟妹的兄长楷模。只是被当众提到自己的出阁,卫长嬴白嫩如羊脂美玉的颊上还是染了一层绯红,微微别开脸去,睨了眼堂上,宋老夫人就恰时的笑出声:“羽望却是客气,你这孩子一路也辛苦了。”
顺势将卫长嬴叫到身后站了。
卫长嬴很遗憾自己还不能走,面上却还维持着端庄之态,依言侍立过去。她才站好,就听卫焕开口,与沈宙道:“这次州北战事……”
却是公事还没说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先把卫长嬴叫过来拜见。
趁着光景,卫长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沈宙。
这位未来的叔父年约半百,面容果然与他的声音一样豪迈飞扬。凭心而论,沈宙也算是五官端正、眉阔口方,然而雄狮般张扬的须发、古铜般的肤色、眉宇之间虽然收敛却还是难以掩饰的腾腾杀气——说到兴头上,他兴奋的一把撩起袖子,连茶水沾在前襟上也不在乎,这种种粗犷与不拘小节,均与时下门阀之中所崇尚的儒雅白皙的俊美相去甚远……深受阀阅主流审美影响、对男子的评判一向以卫郑鸿的容貌气度为对照的卫长嬴,在看清楚这位叔父的容貌后,陷入了深深的遗憾。
算了,反正我也没指望沈藏锋会很中我意。
夫婿嘛,只要能被我打得过就好!
她如此安慰自己。
由于这种巨大的失望,卫长嬴甚至无心去听长辈们的话,一直到快掌灯了,下仆进来禀告,才将她惊醒:“宋长史与其子宋端已至前院,道要求见天使。”
卫长嬴一怔,就见祖父神情淡然的抚着颔下之须,带着一丝笑意,道:“啊,想是他们忙完了……既然如此,那……丹霄以为如何?”
丹霄是沈宙的字,按着长辈呼名、平辈称字的规矩,卫焕这么叫自然是为了表示对天使的尊重。但沈宙虽也有半百之年,论辈分论年纪都不及卫焕,两家又要结为亲家,所以丝毫不端架子,忙谦逊道:“卫公唤我之名便是。”跟着才回答,“现下天色已晚,我甚觉困顿,怕是无力宣旨。不如……请宋长史索性等待一晚,明日再宣褒奖他们父子的旨意?”
卫焕安然而笑,道:“自该如此,你们今日还赶了路,如今也晚了,仓促宣旨,反而不美……宋含和宋端都是通情达理之人,是一定不会见怪的。”
两人相视而笑,卫焕对堂下颔首:“去罢。”
之前进来请示的下人会意,躬身道:“小的这就去告诉宋长史父子。”
听到这儿,卫长嬴有些明白了……因着知本堂的算计,瑞羽堂明知道宋含和宋端抢了庶民莫彬蔚的功劳,却不能声张,免得落进卫崎的陷阱里去。但瑞羽堂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尤其这次前来凤州褒奖抚民的还是沈宙——之前卫长风才护送着两个姐姐从小竹山回来,跟着又去请了邓宗麒到卫家养伤,不是立刻又被打发出去礼贤下士那莫彬蔚?
只是真相不揭穿,宋含和宋端如今都被认为是大捷功臣,按说沈宙宣完褒奖卫焕、卫盛年的旨意后,即使不立刻去宣褒奖宋含父子的圣旨,也该叫他们到瑞羽堂,先慰问勉励几句……即使沈宙不提出,卫焕也该提起,以表示他这个上官并不是嫉妒能干属下的人。
这样也是会让宋含、宋端的美名更上层楼的机会。
但卫焕想和沈宙、宋在田细说内情,自是不想宋含父子在跟前,又不愿意落下冷落功臣的名头,所以……恐怕要么设法弄出事情来绊住了宋含和宋端,使他们之前没能前来;要么就是索性派出的人“一直”找不到他们;甚至是他们来了也进不了卫家……总而言之,是卫焕着人去找他们父子,但这两人却迟迟不到——责任当然是在宋含、宋端。
于是“好心”又“体恤”下属的卫焕,为了避免场面尴尬,特意把沈宙请到后堂,叫了宋在田与老妻作陪不说,还把与沈家有婚约的嫡亲孙女叫出来拜见,以期掩盖宋含对天使的怠慢,也是使气氛缓和。
这也是为什么卫长嬴拜见了沈宙、宋在田后,并没有被打发回衔霜庭,而是被留了下来——而且留下她后,长辈们却也没再提婚约、迎亲的事儿,倒是立刻去说正经事了。
叫她来不过是个幌子,进一步佐证卫焕对宋含父子的宽容维护罢了……就像宋老夫人之前说的那样,江南宋氏位列海内六阀之一,阀主宋心平号称一诺千金、从无更改。这样的人家,定然是言出必行,即使明知道如今的东宫荒淫不堪,并非良配,又怎么可能悔婚?悔婚这种事情绝对不是宋家干的!宋家向来说话算话——但,若是邓贵妃或者其他什么人横插一把,让宋在水不好继续嫁给太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
宋家,也是受害者啊!
现在的情形是,卫焕不遗余力的想抬举宋含父子,偏偏这对父子不争气,这样的迟到不但是怠慢天使,也是落了卫焕的面子——就算是这样,卫焕还是叫出孙女来为他们圆场,这样好的上官,可谓是仁至义尽——一切都是宋含父子不好,也许是他们自恃州北大捷大有功劳,如今就开始骄傲自满了?
说起来卫焕这样的国之重臣,归乡养老却赶上了这样眼皮子浅的州内长史,也是无奈啊……这么做可谓是一箭三雕,既争取了先与沈宙、宋在田沟通的时间;又抹黑了宋含、宋端,摇动他们在不知内情的人心目中的功臣印象;顺便还把私事办了——让嫡亲孙女拜见一下夫家的长辈。
而且这里头还有卫焕的一点私心:卫长嬴这孙女到底是不是真的贤德温柔,他哪儿不知道?虽然说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精心教导着,奈何卫长嬴不是听话的人啊!现在有正事要说,沈宙哪里还有心思去关注这侄媳妇……借这个机会也让这不能叫他很放心的孙女混过关去……在凤州,卫氏阀主要对付什么人,自然是信手拈来。
次日一早起来,卫长嬴就听朱实和朱阑在廊下说闲话,正是昨晚的事儿。她把两人叫到跟前一问,原来如今府里都传了开来,说宋含与宋端好大的胆子,竟是连天使都怠慢起来了,还落了阀主的面子。
这是在衔霜庭,到傍晚的时候,施嬷嬷向宋夫人禀告,谣言已经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甚至连怠慢的缘故都有人补全了:宋含与宋端自恃在州北立下大功,对于天使到时卫焕没让自己一起参与迎接十分不满,以至于卫焕接过褒奖自己父子的旨意后,欲打发人叫宋含、宋端先来见过天使,这份抬举竟被宋含视作羞辱,刻意拖延到掌灯才过来。
到这儿还没完,昨晚明明是卫焕和沈宙心照不宣,借口天色已晚、沈宙一路风尘颇为疲惫,打发宋含和宋端离开。然而在谣言里却变成了:“天使白日赶了路,又先宣读了褒奖阀主和三老爷的圣旨,自是疲惫。何况之前久等宋含父子不至,自要问个缘故!不想下人奉命去问他们迟到的原因,这对父子好大的威风,竟当场变了颜色,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