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命令他再守建阳关四天,然后带队撤向邵武,与那里的守将一起,组成第二道防线,稳住破虏军后路。但是张元不打算撤。
他不是糊涂虫,看得出周围那些原破虏军将领目光里的歧视。而证明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让王积翁的人马踏入邵武一步。
建阳关内和建阳关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关外是层层叠叠的营帐,还有漫天旌旗,目光尽处,是被战火焚烧过的村镇。而关内,一片片油菜花染得群山尽黄,山间溪畔巴掌大的平地上,稻子在茁壮成长。每天都有舍不得家园的农夫从山中隐藏处偷跑下来,拔拔草,放放水,耕耘着希望。
有个别胆子出奇大的,还会趁两军交战的间隙,偷偷地把热食送上关头,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煮了,硬塞到士兵手里。只要关头上的破虏军战旗还在着,附近就有人不愿意走。
也许,这就是文大人口中所说,坚守的文明吧。张元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趔趄着,巡视关口,催促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将弩箭装好,将仅剩的几枚手雷放到随手可即处。
关下的战鼓又响起来了,王积翁麾下的新附军马上会进行下一次进攻。瞪着麻木的眼神,挺着麻木的身躯,走向死亡之路。
当年,张元曾经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此刻,他身心中,却充满了骄傲。
一骑轻尘,从邵武匆匆赶来。文大人麾下,联络战况的信使来了。
轻车(二 上)
山间临时搭建的中军帐里,参谋人员紧张地在沙盘上推演出一个个不同的战役结局。尽管事先安排的作战计划很精细,但战局的发展,依然扑朔迷离。
文天祥倒背着手在山坡上踱步,中军帐前的草地,已经被他踩出了一条直线。
夜风呼呼地在林间吹着,有些闷,令人烦躁地闷。
实际上,事先安排的作战计划,已经濒临失败。
大伙低估了页特密实的作战经验,也低估了蒙古军的战斗力。持续数天的骚扰战,在打击元军士气方面,取得了巨大成效。但同时,加深了页特密实对破虏军的戒备。原来希望出现的那种情况,蒙古军被激怒后孤军深入,与新附军脱离开一段距离的情况没有出现。相反,页特密实将蒙古军和新附军寸步不离的汇聚在了一起。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文天祥事先还准备了一个应急方案,就是派杜浒率领第二标的四个营在建宁前的荆棘岭上阻击,试图利用新附军的厌战心里,瓦解敌人的一部分战斗力。然而,狡诈的页特密实却把荆棘岭当成了绞肉盘。大批新附军被蒙古人赶上了前锋线,用人海战术来对破虏军造成消耗。
页特密实看得很准,他知道破虏军人少,消耗不起。当蒙古军真正发起冲击的时候,第二标已经成为疲兵。
拥有武器优势的破虏军第二标,几乎用二比一的伤亡比例,击退了蒙古武士的攻击。接连两轮攻击过后,从来不肯低头的杜浒,给文天祥发出了急报,荆棘岭已经守不住了。
荆棘岭失手,邵武北大门一开,整个战役计划就必须调整。而原来切断蒙古军与其仆从联系,专攻页特密实本部的计划,就变成了击败全部元军。
击败页特密实麾下三千蒙古军和两万多新附军,并且不放敌人深入到邵武腹地。这个目标,对破虏军来说,实现起来有点勉强、
文天祥没有充足的兵力,来一次正面决战。
破虏军也经受不起足够损耗,把胜利延伸到页特密实不能承受的程度。相反,页特密实却可以不在乎仆从们的性命,利用新附军与破虏军打消耗战。
“丞相,最新推演结果出来了”,参谋曾宸轻手轻脚走过来,给文天祥披上件披风。第一次看到文天祥如此烦躁,曾宸的举动显得有些缩手缩脚。
“怎么样,有希望么?”文天祥没有回头,眼睛一直盯着远方的山林,那边,是杜浒坚守的方向。
“大伙建议,将决战地点向后退,再拖页特密实几天!”曾宸的声音很低,也有些难过。为了第一份作战计划的疏漏,同时也为第二标牺牲的弟兄。
杜浒麾下的第二标,建立比张唐麾下的第一标稍晚。但第二标将士,却都是赣南被打散后,历尽艰辛赶到百丈岭上的。
在破虏军全部人马里,第二标战斗力最强。因为第二标的弟兄最不怕死。在经历了赣南战败,依然千里迢迢来追随文天祥抗元者,他们中间不会有软骨头。
然而,这些老兵大部分永远不会再爬起来,站到破虏军大旗下。自诩为饱读兵书的参谋们,没有料到蒙古武士的战斗力如此强悍,比那些百战老兵还高。
“宪章,其他几拨人马什么情况?”文天祥没有理会曾宸的建议,低声问道。
“建阳关那边,张元请丞相放心。他说,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放王积翁入关一步!”曾宸想了一下,仔细地汇报。“从邵武和光泽抽调过来的弟兄们已经在路上,明天早上能到,不过他们都是第四标的几个营,还没完成第二期训练。”
是攻克邵武后收编的新附军,文天祥点点头。这已经是他能拿出的全部家底。“第三标呢,到了什么位置。许夫人和陈吊眼呢,他们的人马能及时赶来么?”
“虫蚁师(宋代训练信鸽和鸟类的人员代称)已经检查过鸽笼了,今晚还没收到林琦将军的回音。许夫人的兴宋军已经过了丁水,三日之内能到建阳关。陈吊眼的十八寨义贼正在南剑州,估计两天之内会与李英部遭遇…”
有些来不及,文天祥遗憾地想。这就是自己这个时代与文忠所记忆时代战争条件的不同。文忠的记忆里,有一种可以千里传音的东西,指挥者可以随时了解各支队伍消息,作出相应调整。而这个时代,只能靠快马和信鸽。
往往消息到了,实际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丞相,您…?”曾宸低声催促,怎样修改作战方案,文天祥今晚必须作出决断。
“把撤下来的江淮营给第二标补充上去,让苗将军今晚就出发。还有,原来留给我的卫队,也一并给苗春带走。让杜浒再坚持一天,然后,沿山路撤向预定地点!”文天祥毅然下达了命令。
“丞相?”曾宸明显愣了一下。文天祥这个命令,相当于没有对原计划做太大修改,决战地点还在老地方。而决战对手,却多出预计数倍。
“把其他所有弟兄调到伏击点,告诉大伙,在那里跟鞑子决战!”文天祥点点头,语气里不带半分犹豫,“对于崇尚武力的民族,简单直接的办法,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是!”曾宸将所有布置记录下来,迅速跑了下去。一队队传令兵骑着快马,沿着山间小路把命令传到破虏军各分支。
“对于崇尚武力的民族,最有效的战术,也许就是以简单对付简单!”参谋曾宸在自己的文集中记录下了文天祥的话。这句话与他平生所学不同,却让这位北宋名臣曾公亮之后觉得非常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