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寰红着脸,在地图上把代表破虏军的几面小旗子向前推了推。泉州城外的局势登时一亮,文天祥冲着曾寰赞赏地笑了笑,随即开始布置:“传令各标,推进到预计目标后,立刻原地修整。切断周围州县去泉州的粮道,围而不攻。如果蒲家军队出城反击,坚决彻底的消灭,一个也别放回去。同时,曾寰,你以我的名义给蒲寿庚写封劝降信,找俘虏带给他。告诉他如果献城投降,我可以保证泉州除了他们蒲氏兄弟之外所有军民的生命。如果他想走也可以,封好库府,留下粮食财物,十日之内撤离。十日之后,如果他不降,不走,破虏军将直接杀进城去,到时候,参与过屠杀大宋皇族的人,和所有蒲姓的人,我都会送往崖山,由皇上亲自审理!”
“是!”曾寰一挺身,大声回答。心中涌起一股为知己者谋,此生无撼的感动。暂缓攻势,围而不取,是他刚刚想到的一条毒计。而文天祥在他提出来后,立刻完全采纳,并且着手补充了其中的不足。当初蒲氏兄弟杀赵姓三千余人向蒙古人邀功,如同把他们送往崖山,这笔帐,行朝一定会仔仔细细跟他算。所以,蒲家兄弟肯定不会投降。而对城里的商人来说,只要能保住他们的生命和财产,把谁牺牲掉,大伙并不十分在乎。上次,他们牺牲了三千赵宋皇族,这次,不肯投降的蒲家兄弟,难免不成为城中各商会共同的敌人。
“白旭,你带我的令箭,去杨晓荣将军那里,对第五标通令嘉奖。说全体福州父老,都为他们的战绩感到震惊。此战后,我会亲自去给第五标的兄弟敬酒。完颜靖远,你乘快马,给陈复宋将军送信,告诉他水上行动可以开始,请方家执行和我们之间的约定…”文天祥想了想,又下达了几条命令。反正过来的新附军这次在侧翼打得不错,所以要加倍鼓励。当士兵们知道了身上的责任与荣誉后,将领们想带,也未必能带得走。
自信的声音在军帐里回荡,一切任务仿佛背熟了般,从文天祥口里井井有条的安排出来。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他已经与目前的身份融和在一起。不再是那个光会疾呼奔走的书生,而是慢慢变成了一名合格的武将。
“夫子,你派人速回福州,把我军在泉州外围大捷的消息,印成报纸,采用一切渠道散发出去。记得,把蒲家情况说得能多危急有多危急,顺便提一句,蒲家和左翼军和破虏军已经停止激战。泉州可能不战而降,重归大宋!”文天祥将目光转向陈龙复,现在,是争夺民心的最好时机,虽然这样会过早暴露破虏军实力。但每一次胜利,都会鼓舞各地抵抗者的士气,并且让那些不甘心做蒙古人奴隶的人,对朝廷和破虏军的作为,有个切实的比较。
“是!”陈龙复兴冲冲的答应,白胡子随着回答声飞起老高。
“我建议加一句,说索都畏惧破虏军,对蒲氏兄弟见死不救!”参谋曾寰放下笔,坏笑着提醒。索都嗅觉敏锐,但畏战的名声,和弃泉州不顾,保存实力的罪责,他都受不了。
即使他看出前面是陷阱,破虏军也要通过各种手段,让他跳进去。诱骗,是阴谋的一种。比诱骗更高明的计谋,让对手除了这一条路,没有其他选择。
“再加一句,说破虏军愿意支持一切反抗蒙古人的力量,为中国而战!”文天祥的话,将已经走到中军帐门口的陈龙复又拉了回来。“告诉所有人,这个中国,不是指的中原。而是不愿意当四等奴隶,生命值一头驴价钱的所有人,共同的家园!”
“是!”陈龙复再次将身体挺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朝廷上的人将无法再打着皇帝的招牌来阻挡破虏军的脚步,因为他们效忠的对象,已经从大宋,偷偷变成了中国。
此战过程中,为了顾全大局和不承担扯破虏军后腿,导致后者无法为皇室付复仇的责任,一些名流们会明智的保持沉默。
而此战结束后,中国这两个字,将印在所有关注着这次战斗的人心里,擦也擦不去。
第三章 光明之城 (一)
光明之城(一)
李芬利蹒跚在万寿街上,两眼露出一片茫然。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垃圾场般的城市,是他曾经生活过的泉州。
不过是随着自己的雇主德安科纳先生去了一趟巴士拉,看了看那里的清真寺。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家乡,这座传说中“地上生金子,树上结宝石”,港口;每天有上万艘海船进出的财富之城,竟萧条成了如此模样。
这是我的泉州么。李芬利用力揉着青灰色的眼睛。不远处那片漂亮的刺桐树为他所熟悉。这里是城内官员的住宅区,原来最受敬重的学者和商人白老夫子的府邸,就隐藏在刺桐树的浓荫后。只不过,眼下曾经令城中所有人羡慕的白府,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堆。因为大儒白夫子坚持凭城固守,以卫国家,所以被原大宋福建安抚使,现大元昭勇大将军蒲寿庚抄了家,顺便,白氏家族名下的一百多艘商船,也成了蒲家兄弟的私产。
一切罪恶,都假天命之名进行。号称“苍官影里三州路,涨潮声中万国商”的古城泉州,在短短的三年时间内,由繁华迅速走向了萧条。
香街、磁街、丝街和花街,这些代表着泉州富庶和繁华的街道依然在,但街上,再也不会有那么密集的人群。信奉不同神明的百姓,见了面,再也不会像兄弟一样打招呼,用生硬古怪的汉语,问一句“吃了吗,您!。”安抚使蒲寿庚在鞑靼人到来之前,铁腕镇压了城内汉人抵抗者,以投降的方式换来的基督徒、穆斯林和犹太人的财产安全,却从此在城内各族群之间,画出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我们曾用最好的酒来招待你们这些外来者,我们曾经让你们成为国家的贵族。但在最后时刻,你们这些色目人,却给了我们致命一击。”李芬利知道,城内那些汉人心中会怎么想,作为一个犹太人和当地人的混血后裔,他比别人更了解这片土地上原著民的思考方式。中国人把所有外来客,无论法兰克人、威尼斯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都叫做色目人,因为他们的眼睛与当地人呈完全不同颜色。但这个称呼不带任何歧视意思,包容的中国人,甚至默许了色目人相对怪异的习俗。色目人可以经商,可以与当地人通婚,可以为官,享受和当地人一样的法律和官员选拔制度。
汉人的友谊在蒲寿庚举起屠刀的刹那间,被切为两段。什么都敢卖的蒲氏兄弟,获得的北元的嘉奖和巨额财富,并且获得了泉州市泊司长达三十年的管理权。但他们却使色目人失去了作为商人整体最重要的东西,信誉。
汉人不再相信色目人,虽然在大元的法律中,他们的地位高出那些汉人(南方汉人)两个等级。但走到哪里,李芬利都能感觉到周围目光中的敌视。日常生活用品的价格悄然提高,香料、象牙、彩色玻璃制品的不正常积压,还有街道边突然飞来的石子,无不提示着李芬利,作为色目人的一员,他不再受这个国家的欢迎。他的身份,已经从原来的朋友,变成了和蒙古人一样的入侵者。
仇恨一旦在人心中形成,要多少血才能把他洗净呢。李芬利不敢去想。以他的知识,无论是《托拉》、(宋时泉州犹太教的经书)《圣经》还是穆斯林的《古兰经》,对背信弃义者的惩罚,都不存在宽恕这个词。
而此刻,宋军已经杀过了兴化,逐步向泉州逼近。走在泉州城内,经隐隐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轰鸣声。据消息灵通的人士说,那是宋军的新式武器,一种炼金术士发明的铁管子。这种仿佛施加了魔法的铁管子每次轰响,都能将五、六斤重的铁弹丸射出四里远。而那些铁弹丸只要落了地,就会轰然炸裂,里边的铁珠、铁钉、砒霜,可以让周边所有生命瞬间枯萎。
为了应付这种凶狠古怪的武器,泉州的管理者,蒲家兄弟在州府衙门,征召了城内所有“见识广博,并且出过远门的人”,共同商议对策。作为被征召者之一,李芬利对这种没有效率的召见丝毫提不起兴趣。要不是从锡兰历尽艰难运来的那船香料还迟迟没有脱手,他早已扬帆逃离了这个城市。
泉州,距离宋朝的行宫崖山,只有十五天海程,距离宋朝另一支大军控制的福州,只有两天海程,距离大元朝的大都附近的直沽口(塘沽一带),路程不过是四十天。这样一个战略和财富要地,宋朝如果有机会夺回,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而蒲家兄弟手中的左翼军(蒲氏兄弟所控制的新附军的原来的番号),未必肯死心塌地为这两个不讲信誉的奸商卖命。
与会者大多数存着和李芬利同样的心思。在他们眼里,凑在一起谈论如何帮助左翼军防守城市,完全不如谈一谈如果把手中货物更快处理掉实际。蒲家兄弟获得城市的绝对控制权后,增加了很多大宋朝原来没有的税种。税率也比原来提高了近一倍。街市上纷纷谣传,多收到的钱全进了蒲氏兄弟的私囊,成了他们向大元可汗买封爵的投资。对于这种货色,大伙当然心存不满。再加上彼此之间宗教的差异,大殿里很快乱成了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