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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待下宽和,纵使婢仆犯下大错,也鲜少严责,因而如今她病势沉重,家中上下都悲切不已。”到了太夫人寝堂门口,傅媪对杜士仪低低言语了一声,随即眼睛便红了。许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打起了那一层厚厚毛毡门帘,随即轻声说道,“杜郎君请进去吧。太夫人母族虽盛,但这些年来往不多,同辈姊妹兄弟更是都已经过世。此次骤然旧疾复发,长安那边还没有人赶过来,杜姓之人,杜郎君还是第一个到的。就连二位郎主都尚未来得及归来。”
杜士仪这才明白傅媪为何见到自己时,竟然那般激动。进屋之后,他解下身上大氅风帽交给婢女,又就着铜盆洁面净手,这才往东边屋里走去。还未来得及踏入其间,他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哭泣声,眼见得一旁的傅媪一时面sè惨白,他顾不得想那许多,慌忙疾步进去,却只见崔俭玄背对着他跪在一张矮足长榻前,在他身侧是一个少女,正伏在榻上之人身上哀声痛哭,一旁侍立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是面露戚容,杜十三娘也在其中。
莫非真的来晚了一步?
就在他心中叹息的时候,突然只听得一旁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厉叱:“九娘,别嚎了!祖母女中豪杰,于多少风风雨雨中一手撑持起了崔家,休说如今尚未有事,便是有事,也无需你做这等悲态!”
杜士仪这才看到身穿藕荷sè衣裙,发间身上别无半件配饰的崔五娘。见她一声叱喝之后,跪在崔俭玄身
侧的崔五娘果然竭力忍住了悲声,但仍然能听见那低低的抽噎声,他只觉得自己这个外人着实有些多余。可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却发现崔五娘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随即她面上又惊又喜,蹲下身来便在榻上太夫人耳畔低语了起来。
“杜……是杜十九郎到了?”
在除了崔九娘的抽噎之外,满室皆静的情况下,这微弱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杜士仪再也没犹豫,慌忙快步上前,到了长榻边上,见崔俭玄往右边挪动了一二,让了个位子给自己,他便就势跪坐了下来,却只见榻上的齐国太夫人杜德和前时见到相比,面sè苍白没有血sè,胸口更是剧烈起伏,那竭力睁开的眼睛里已经黯淡无光。他唤了一声太夫人,习惯xing地伸手搭了搭其腕脉,见脉象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他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
“没想到……还能看到杜家人。”杜德那原本已经极其微弱的眼中神光突然又明亮了起来。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杜士仪,许久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想当年我离家出嫁的时候,十二郎也是你这年纪……真像……真像……”
尽管杜德口中说着真像,又说自己是杜家人,但杜士仪看着她那微微有些涣散的眼神,知道她必然在怀念旧时亲人——刚刚傅媪已经说过,这位地位尊贵的齐国太夫人,已经没有任何同辈的兄弟姊妹在世——于是,他并没有出声打断杜德的思绪,直到她又声音低沉地开始说话。
“当初高宗皇帝病弱,则天皇后秉政,世家大族动辄得咎,十二郎才是刚刚入仕不久,却因年轻气盛骤出惊人之言,卷入了那样一场滔天大祸之中,杜家一再设法,也仅仅是保住了他一条xing命长流岭南,这辈子便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能见上一面……”
仿佛是念及伤心旧事,杜德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十二郎必然怪过我这个当姊姊的不曾出力,但崔家也正在风雨飘摇之际,我生下了泰之和庆之,谔之正在腹中,纵使四郎几乎忍不住要联同同僚上书建言,我也死死拦住了他……则天皇后疑心重,倘若疑世家朋党,不知道有多少人家会被连根拔起……后来我再派人去找他,他却再不肯理会,没等四郎设法为他求赦免,他就早早去了……兄弟姊妹中,只有我活得长,因为我能忍……”
听着这种外人绝不该听的陈年旧事,杜士仪不禁心中沉重。他瞥了一眼一旁的崔俭玄和崔九娘,见这一双兄妹竟也同样是掩不住的震惊,他就知道竟连他们也是头一回得闻,迅速瞥一眼周遭男女,竟也大多同样是如此表情。只有崔五娘低垂眼睑,脸上丝毫看不出喜怒。然而下一刻,就只见崔五娘打了个手势,傅媪便上前恭恭敬敬请人暂退,不多时,除了崔俭玄和崔九娘之外,屋子里其他的崔家人便只剩下了崔五娘和崔承训崔錡,杜十三娘却留在了原地,瞥了他一眼就垂下了头。
“朝局多变,世事难料,四郎始终隐忍,因而深得信赖,一度任中书令,可永淳三年却突然撒手去了。后来便是则天皇后称帝,二张横行,泰之身为兵部职方司郎中,位卑职小,我原本以为这一辈子还要继续忍下去,可没想到泰之却报知于我,道是要与张柬之桓彦范等一同锄jiān,我知道时机一闪即逝,便默许了他,结果侥幸一举功成。我一个几十年胆小怕事的妇人,便因长子的功勋,进封清河郡太夫人。
可我根本没想到,不过是短短数年,韦庶人乱政,泰之虽功臣,却仍一路贬谪为资州司马,可那时任商州司马的谔之竟是比他大哥更胆大,他先从商州潜回洛阳,于我造膝密陈说,今yu远追子房报韩之仇,力行包胥存楚之策……就这样,胆子最小的我竟然答应了他。王陵之母尚可舍身,更何况我?便是因为那时决断,谔之带心腹潜回长安,助先帝和当今陛下平韦庶人之乱,功封赵国公,我又因此进封齐国太夫人……只是当初欠杜家的,我只能让泰之谔之替我多多照应杜家人……”
这长长的忆往昔之后,杜德停顿了许久,等到缓过气来,她方才徐徐开口说道:“你们都记住,事若急,不可躁,躁则易冲动,冲动则生变。事不可为,则不可强求,但若势不可违,则虽艰险,必往矣!”
一字一句吐出了这些训诫,她艰难地转头看着杜士仪,良久方才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杜士仪就只听她低声呢喃道:“五娘,你阿爷和四伯父,还没有回来吗?”
崔五娘连忙摇了摇头,却是柔声又劝慰了两句,眸子里却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八十四章临终嘱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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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
怅然若失看着面前那株挂雪梅树的杜士仪听到这声音,连忙转过身来,这才发现是杜十三娘。不过小半年不见,杜十三娘比从前个头高了不少,站在那儿颇有一种亭亭玉立的感觉,举手投足之间更是大见变化。然而,他才这么想着,下一刻就只见杜十三娘眼圈一下子红了,随即就这么疾步奔了上前,可偏偏就在要投入他怀中的时候硬生生止住了步子,又狠狠咬了咬嘴唇。
“你小心把嘴唇咬出血来。”
听到这一句一如从前的戏谑,杜十三娘这才松了口,低头竭力忍住那眼泪,这才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兄,我很想你。”
“傻丫头。”杜士仪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和从前那样去摩挲她的脑袋,可是面对她那带着几分愠怒的目光,不知不觉就缩回了手,叹了口气说道,“前时你捎信还说崔家上下都对你很好,真没想到,你才在这儿寄住了没多久就发生了这种事……对了,太夫人是什么时候发病的?”
“太夫人是旧疾。”杜十三娘仿佛忘了杜士仪刚刚的jing告,又用编贝似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嘴唇,这才低声说道,“太夫人一直对我很好,常常说,她娘家的亲戚都不太走动了,如今有我陪着她,便仿佛想起了当初她在樊川长大的ri子。她还常常给我讲那些樊川故第的旧事,又问我杜家各房各支的事……那天也就是聊着这些的时候,太夫人突然就昏厥了过去,后来虽醒了过来,可一连换了好几个大夫都不见效,甚至连太医署的老医士都请过了……太夫人最初不让去惊动十一郎,也不许往长安送信,直到大前天又昏了过去,五娘子才立时命人先往长安送信,待太夫人苏醒过后,又劝说了她允准,往嵩山送信。因为太夫人最关切的便是十一郎的学业,生怕他耽误了。”
听到这话,想到太夫人刚刚在寝堂中犹如呓语似的,说着那些崔家旧事,想想这样一个年近八旬的老妇,从高宗初年历经武后韦后睿宗到如今的李隆基,也不知道度过了多少风吹雨打,他忍不住打心眼里生出一股深深的敬佩。可只听她在那种最终时刻,却依旧念念不忘流放岭南终生未曾再见的幼弟杜十二郎,就可以知道她在内心深处对于当年的忍痛不救何等自责,这是后半生再怎么荣华富贵都挽回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