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7)
自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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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魂徘徊在1928年的天空,看到一个*的年代。
那一年,奉系张作霖在军阀混战中失利,从北京撤回东北途中,于皇姑屯车站被日本关东军预先埋设的炸弹炸死;张学良“东北易帜”,以示由国民政府统一中国;那一年,女画家张玉良旅法归来,在上海举办个人画展,引起轰动;那一年,上海大光明戏院由美商投资建成,首映美国影片《笑声鸳影》;那一年,北京文化中心的地位在经济和战乱的影响下渐渐式微,大批文化名人从北京来到上海,文学巨匠鲁迅亦偕同妻子许广平在虹口安下家来;年轻的刘呐鸥从日本回到上海,与施蛰存、戴望舒合办了一份杂志叫《无轨电车》;那一年,政府公布上海市总人口数为2717000人,其中外侨人数47000人,上海位居世界第六大都市;那一年,张爱玲还不叫张爱玲,父亲张廷重刚辞了姨太太,带同全家南下,从天津到上海,迎接妻子回国。
黄逸梵回来了,张廷重搬走了——搬去了医院戒毒——家里突然宽阔起来,明亮起来,也热闹起来,多了许多优雅雍容的客人,多了许多诸如钢琴、油画这些新的摆设,多了许多歌声与笑声。
当黄逸梵和一位胖阿姨并肩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时,小煐笑得打跌,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她是真心快乐,好像从记事以来,这是第一次真正的快乐。因此很多年后都还记得很清楚。
家里的一切都是美的巅峰,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其实是不甚谐和的,然而她由衷地喜欢,连带的也喜欢英国,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代表着母亲的来处,并使她联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虽然母亲一再告诉她英国是常常下雨的,然而她没法矫正那固执的印象,坚信英格兰暖丽如春。
“我第一次和音乐接触,是*岁时候,母亲和姑姑刚回中国来。姑姑每天都要练习钢琴,伸出很小的手,手腕上紧匝着绒线衫的窄袖子,大红绒线里绞着细银丝。琴上的玻璃瓶里常常有花开着。琴上弹出来的,另有一个世界,可是并不是另一个世界,不过是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使这房间看上去更大一点,然而还是同样的斯文雅致的,装着热水汀的一个房间。
有时候我母亲也立在姑姑背后,手按在她肩上,‘啦啦啦啦’吊嗓子。我母亲学唱,纯粹因为肺弱,医生告诉她唱歌于肺有益。无论什么调子,由她唱出来都有点像吟诗(她常常用拖长了的湖南腔背诵唐诗)。而且她的发音一来就比钢琴低半个音阶,但是她总是抱歉地笑起来,有许多娇媚的解释。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叶的淡赭,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永远有飘堕的姿势。
我总站在旁边听,其实我喜欢的并不是钢琴而是那种空气。”(张爱玲:《谈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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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意义变得明媚而具体,意味着花园洋房、有狗、有花、有童话书、有蕴藉华美的来客和不时响起的琴声、笑声。
一个早慧而敏感的孩子,总是不快乐的时候居多;因此快乐就显得格外珍稀,每一次都要铭记。
小煐是如此贪婪而紧张地收集着有关母亲与快乐的回忆,她开始比较像一个正常的得人宠爱的好孩子那般乖巧起来,学英文,弹钢琴,同母亲一起去看电影或是听音乐会,母亲告诉她不要出声,她便端坐着一动不动,完全是一个西式淑女的风范;闲时牵着母亲的手在花园里散步,讨论英国与法国的天空有什么不同,也是西式的浪漫;便连感伤也是西式的忧郁——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母亲说起它的历史,她便像一个淑女那样落下泪来。使得母亲向弟弟夸奖说:“你看,姐姐可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8)
是了,有母亲的好处,还有一项就是可以得到母亲的夸奖——有什么样的礼物是比一句真诚有爱心的赞美之言更难能可贵呢?而又有什么样的赞美是比出自母亲之口更令人觉得温暖而幸福的?
她甚至学会了娇惯自己,家里吃鸡汤,她只喝了一口,便宣布:“有药味,怪味道。”大家都不理会,独有母亲却不放心地叫人去问厨子,果然说是这只鸡已经买了两三天,养在院子里,因为看它有点垂头丧气,怕它有病,就给它吃了“二天油”。
众人都做出恍然的表情,并且惊讶地看着这孩子,母亲虽然并没有说什么,可她已经很骄傲了,把头埋得低低地扒饭,可是身下飘飘然地好像要飞起来——因为母亲重视她的话,因为她的话是正确的,她是水晶球里的预言家。
如果日子可以一直这样地下去,那么这世上就会多一个幸福的家庭,但或许会少一位深刻的作家。
真不知道黄逸梵与张廷重的离婚是一件幸事还是不幸。
在张廷重从医院回来不久,便又重新抽上了鸦片。戒不了。因为他的心魔不死,烟瘾也不死。
他的心魔有很多个形象,就如绳子的许多个结——怀才不遇自然是其中盘得最大、系得最紧、历史也最悠久的一个结,悠久得都有点陈旧了,有一点磨损,发黑,面目模糊起来,甚至发出腐烂的气味,解开已经几乎不可能,斩断了还差不多;对于妻子的矛盾的情感是旧结之上加了新结,关于鸦片与姨太太,关于中西方的教育思想,关于审美追求,横横竖竖,重重叠叠,简直成了麻团,剪不断理还乱。
有一个美丽而聪慧的妻子是男人的福分,但是倘若这慧而美的妻子同时还个性刚硬原则分明,而那个性与原则又与丈夫的主张格格不入南辕北辙,那便是婚姻的冤孽了。
不幸黄逸梵与张廷重夫妻便是这种状况。留洋归来的逸梵比从前更加美丽、更加时髦、也更加聪敏有主见了。她穿着华丽的欧洲服装,洒着香水,说着英文,笑容明媚,谈吐风趣,走到哪里,哪里的阳光便灿烂起来,所有的人都像是花朵向着太阳那样仰起脸来注视她,追随她。这真叫做丈夫的充满了危机感——他看着她,怎么也不能确信这美丽的天使一样的女子是属于自己的。
天使是长着翅膀的,她们随时都会飞走。黄逸梵也是随时可能飞走的。
有什么办法可以系住天使的翅膀,让她脚踏实地甚或画地为牢,再也不会飞走了呢?
张廷重想出了一个很笨的方法,真的很笨,可是在大家族里长大的他,却很迷信这方法管用——那就是金钱约束——他就是被他兄长用钱约束了许多年不得自由的。
在结婚前,尚未自立门户时,张廷重兄妹原一直依傍着同父异母的兄嫂生活,被克扣得很紧。这使他一旦有了金钱的支配权后,立刻便挥霍无度起来。仿佛一棵被盆栽的梅花,扭曲拗折多年成了“病梅”,一旦打破花盆重新栽在土里,也很难长成可造之材,而多半只会长疯了。
在大家族里,血脉的亲疏并不是最重要的,资产和权位才是关键,也是族里掌权者用以挟制众人的至要法宝。张廷重曾被兄长用此手段挟制过,如今也打算用这一招来挟制妻子,剪了她的远飞的翅膀。他从医院出来后,编尽理由,不肯拿出生活费来,要妻子贴钱出来,想把她的钱逼光了,那时想走也走不了。于是两夫妻再度开始争吵,吵得不可开交,比赛着砸杯子,砸家具,结果砸碎了自己的婚姻,也砸碎了儿女的美满童年。
第一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9)
——那简直是一个受到诅咒的噩梦,只有结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