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补书预备考伦敦大学。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学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张爱玲:《私语》)
“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向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张爱玲:《童言无忌》)
5
子静重新回到父亲的家里,回到那鸦片烟雾的世界。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家里到处都留下姐姐的痕迹,可是他再也不能同姐姐生活在一处了。他只有游荡在这房子里,靠着从前的记忆过活——他过早地老了,十七八岁已经开始回忆;他又从来没有长大过,始终都是那个踢足球的沉默小男孩——成长期早已结束了,可是创伤却一直在成长。
张爱玲与弟弟
听到收音机里播音乐,他就想起1934年6月,王人美主演的《渔光曲》在上海热映,收音机里天天都播着它的主题曲,人人都会唱了,可是后母雇的一个小丫头小胖怎么也学不会。暑假时,姐姐每天一早起来就要练钢琴,大概是练基本功练烦了,就想起要弹着钢琴教小胖唱歌,便是这首主题曲,可是教来教去教不会,只是开头两句“云儿飘在天空,鱼儿藏在水中”就教了整个上午,把父亲和后母吵醒了,挨了一顿骂,从此不许姐姐早上练弹钢琴——现在想起来,那《渔光曲》的旋律仿佛还响在耳边呢。而姐姐坐在钢琴边教小胖唱歌的样子也是这样地清晰,如在眼前。
姐姐一直都很喜欢音乐,也很会唱歌,很小时便会缠着保姆说故事,唱她们皖北农村的童谣,而他一句也学不会;姐姐还缠着教他古书的朱先生说苏白,朱先生六十多岁,待人很亲切,也很喜欢姐姐,依着她的要求用苏州话念了一段吴语写成的《海上花列传》,姐姐还不过瘾,专门挑出*同打上门来找丈夫的夫人吵架的一段让读,朱先生无奈,只得捏着嗓子学女腔读给她听,逗得姐弟俩笑得差点滚到地上去。姐姐那时真是很任性的。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9)
姐姐的任性尤其表现在看电影上。看电影是她一个很大的爱好,仅次于看小说,她订阅了许多电影刊物。她喜欢葛丽泰嘉宝,像一般的八卦影迷那样,既欣赏她的演技,也好奇她的神秘身世,还喜欢加利古柏、秀兰邓波儿、费雯丽;中国的则喜欢阮玲玉、谈瑛、陈燕燕、顾兰君、上官云珠、石挥……那时有声电影刚刚起步,1930年阮玲玉在《野草闲花》中第一次开口唱歌,姐姐立即便学会了;1931年胡蝶在《歌女红牡丹》里开口说了大段对白,姐姐也可以朗朗上口,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有一次姐弟俩去杭州玩,住在后母娘家的老宅里,亲戚朋友很多。刚到第二天,报纸上说谈瑛主演的电影《风》正在上海电影院上映,姐姐立刻就要赶回上海去看,怎么劝也不行,于是他只得陪着她坐火车去上海,直奔那家电影院,连看两场。他的头痛得要命,姐姐却得意地说:“幸亏今天赶回来看,要不然我心里不知道多么难过呢!”现在姐姐不在身边,他连看电影的心情也没有了,因为不能不想着她。
吃东西的时候也想着——姐姐喜欢吃甜食,紫雪糕,爆玉米花,山芋糖,掌鸡蛋,合肥丸子,都是些又便宜又普通的吃食,就是合肥丸子啰唆些,只有姐姐的奶妈何干会做——先煮熟一锅糯米饭,凉了后捏成一个个小团,把调好的肉糜放进米团里捏拢,大小和汤圆差不多,然后把糯米团放在蛋汁里滚过,再放进油锅煎熟。姐姐是那样喜欢吃,又吃得这样高兴,以至于引得全家的人,包括父亲和佣人们后来也都爱上了这道菜。如今姐姐逃走了,连老奶妈何干也为了这件事受连累,回皖北养老去了,合肥丸子自然也吃不上了。
他还记着姐姐教给自己的许多写作方法:积累优美词汇和生动语言的最佳方法就是随时随地留心人们的谈话,一听到后就设法记住,写在本子里,以后就成为写作时最好的原材料;提高中英文的写作能力,有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一篇习作由中文译成英文,再由英文译成中文。这样反复多次,尽量避免重复的词句,一定能使中文、英文都有很大的进步。
姐姐是天生的作家,中英文都很棒,从父亲家出逃后不久,她便用英文写了一篇文章在《大美晚报》登出来,披露了被父亲软禁的经过,这是美国人办的报纸,编辑给文章定了个很耸动的标题:“What a life!What a girl’s life!”家里是一直订着《大美晚报》的,父亲看到文章,大动肝火,可是他已经拿姐姐没办法——他不能再打她,也不能再关她,她已经远走高飞,再也不用怕他了。
她以后还会飞得更高更远,比她的父亲、祖辈都高而远,更比他高远,直到难以企及。
他想起小时候,姐姐很喜欢荡秋千,荡得很高,他在一旁看着,很是羡慕,却怎么也不敢坐上去——姐姐看到的世界,一直都比他高,比他远。1934年,姐姐升高一时,他才小学五年级;1936年小学毕业,父亲又让他在家停学一年;1937年日战爆发,许多学校停课,又荒废一年;到了1938年,姐姐离家出逃,父亲受了刺激,这才决定送他进入正始中学读初中一年级,可是刚读完初一,学校迁往法华镇,校名改了,校长也换了,于是父亲又要他辍学……
而这时,听说姐姐已经考上了伦敦大学,还是远东区第一名,可见真是奋发图强。可惜由于战争的缘故,英国已经不能去,只得改入香港大学。。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10)
姐姐的成功照见了他更加的低微与无助,张子静更加沉默、更加羞怯了。张爱玲在1939年夏天离开上海,独自乘船去香港。
他没有去送。
6
十几年后张爱玲以“梁京”为名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十八春》,在上海《亦报》连载,引起轰动,与周作人的散文、丰子恺的画一时并称“亦报三绝”。
后人考证,以为“十八”指的是她从1932年到上海至1950年完成这部作品,刚好十八年;也有说是影射胡兰成的;但我个人以为,那指的是她逃离父亲家时是十八岁。
同年《亦报》举办的关于《十八春》的作品讨论会上,曾有人提出这部小说太过传奇,哪有亲姐妹反目,竟可以将妹妹囚禁大半年的?可见是虚构。连周作人也说“我看《十八春》对于曼桢(小说女主人公)却不怎么关情,因为我知道那是假的”。
然而张爱玲写的却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实。小说里顾曼桢的所思所想,所见所哀,其实正是十八岁的张爱玲囚在空房时的所思所想,所见所哀——
“她扶着窗台爬起来,窗棂上的破玻璃成为锯齿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园,冬天的草皮地光秃秃的,特别显得辽阔。四面围着高墙,她从来没注意到那围墙有这样高。花园里有一棵紫荆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摆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见人家说,紫荆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是,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句话,总觉得紫荆花看上去有一种阴森之感。她要是死在这里,这紫荆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在这里,死也不服这口气。房间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会放火,乘乱里也许可以逃出去。”
这是虚构么?是夸张么?是杜撰的秘闻?是猎奇的戏剧?还是张爱玲亲身经历的一次影射?
那顾曼桢在幽禁期间也生了一场病,是感冒——
“她忽然觉得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跄跄回到床上去。刚一躺下,倒是软洋洋的,舒服极了,但是没有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浑身骨节酸痛,这样睡也不合适,那样睡也不合适,只管翻来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烧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没想到这样厉害。浑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种粘液,说不出来的难受。天色黑了,房间里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始终也没有开灯。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为手上的伤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觉,半夜里醒了过来,忽然看见房门底下露出一线灯光,不觉吃了一惊。同时就听见门上的钥匙嗒的一响,但是这一响之后,却又寂然无声。她本来是时刻戒备着的,和衣躺着,连鞋也没脱,便把被窝一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