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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第1页)

母亲瞅她一眼,叮嘱说:“要你照镜子练习眼神表情,并不是要你学抛媚眼,是要你记着怎样看人才不算失礼。坐的时候要端正,可是也不能一块木板似的,两肩要微微地分前后,但也不能拧着身子……”

说一万句,不知道有没有一千句进得了她的耳朵;记在心上的则不到一百句;而落实到行动上,则最多剩不下十句。

教她用汽油擦洗衣服,她却只顾着玩,故意放慢手脚,让汽油尽量挥发,因为喜欢那满屋子清新明亮的气息,最后便只好不用她帮忙,免得浪费。

黄逸梵忍不住叹息:“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自己处处受痛苦。”

爱玲羞愧地低着头,却又偷偷微笑——便是母亲的责怪也是温暖的,因为贴心。

为了使母亲宽心,她努力地要学好,认真地跟母亲学习煮饭,用肥皂粉洗衣服,这才发现,原来洗一块手绢儿也有许多程序:搓,不能太用力;揉,又不能不用力;如何使肥皂打得均匀,起泡,却又不致浪费;漂洗到没有一丝皂沫才算干净,拧干后,要展得很平才可以晾;不能直接晾在铁丝上,会留下锈迹;可以湿着贴在干净的瓷砖或者窗玻璃上,像一幅画;一块玻璃贴一块手绢,贴成一面绣花窗,干的时候再一张张地把手绢撕下来,就跟浆过的一样挺直干爽。

她揭开一块手绢,透过窗格,看见弟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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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子静带着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来探望母亲和姐姐,期待地说:“我想跟你们住在一起。我不想再回那个家了。妈妈,你也收下我吧。”他看着母亲,满眼热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7)

黄逸梵看着豆芽菜一般高而瘦的小儿子,心如刀绞,却只能理性地解释给他听,说:“你父亲不肯拿钱出来,我的能力最多只能负担你姐姐一个人的教养费,再也没办法收留你了。”

子静哭了,眼泪毫无遮拦地流过苍白瘦削的脸,像一尊希腊雕像。

爱玲也哭着,抽泣得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语言在这个时候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呀。

她从那格撕掉了一张手帕的窗户里看出去,看见她的弟弟踽踽地走在街道上,头低着,影子拉得长长的,他怀里还抱着那双篮球鞋。

那影像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帮不了弟弟,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爱他。爱一个人而不能帮助他,便连这爱也显得羞耻且伪饰起来。

并且,由于母亲对弟弟的拒绝,使她不得不想到自己。

她的升学问题迫切地摆在眼前。

当时有一种惯例,女子中学毕业了要继续上大学,不一定立刻就读,可以找个婆家先结婚,由丈夫拿一笔钱出来资助就学,毕业回来再考虑生儿育女,看看当时报纸上那些打着“愿助学费”字样的征婚广告就知道了;要不先工作着,有了一定经济基础后才继续升学。

——然而这两种选择都不适合张爱玲。

早在圣玛利亚女校上学的时候,她有一个女同学叫张如瑾,跟她比写作,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若馨》,教师汪宏声先生也很器重,曾经推荐给《良友》发表,但是因为战争爆发而未能出版,她自己出钱印了几百本,张爱玲还特地写了一篇《若馨评》。然而她后来嫁了人,再没写过字,就这样沉寂下来。从那时起,张爱玲便坚信世上最大的悲剧,就是一个天才的女子无端搅进了婚姻。她在毕业留言“最恨”一栏里填着“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婚”,也是因为这件事。

或者是先工作——那时候中学毕业的人或者可以去做女书记员,女招待员,或是女店员,都是些不很操心却需要细心的工作。然而口头禅“我又忘啦”的张爱玲虽然有极高的文学天赋,在生活上却是极弱智,不会做家务,不会女红,甚至不会削苹果;在一个房间里住了两年,却不知道电铃在哪里;永远不记得路,即使是那么酷爱看电影,可是每次都要家里的车夫送去,看完后再站在路口像巡捕房招领的孩子一般,乖乖地等车夫来认领回去——她无法自己去找司机,因为非但不记得路,甚至也记不得家里汽车的号码;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她的卧室总是最凌乱的一间,学校规定鞋子要放在鞋柜里,而她总是把自己的皮鞋随意地抛尸于床下,以致屡屡被惩罚性地展示出来,而她依然如故,逼得紧了,便说一句:“哎呀,我忘了。”

不愿嫁人,也不适合工作,那便只有升学了。可是这是一笔相当不菲的学费,父亲张廷重是不肯拿出来的——后来听说何干因为犯了和她同谋的嫌疑,大大被连累了一通。继母孙用蕃把她的一切东西分着给了人,同人说就当这个女儿死了,家里再没有过这个人。何干偷偷把爱玲小时的一些玩具拿来给她做纪念,其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绿色鸵鸟毛折扇,因为年代久了,一扇就掉毛,漫天飞着,是迷茫的儿时记忆。然而爱玲如获至宝,一边轻轻扇着一边呛咳落泪。

何干告诉爱玲,她继母在背地里笑话黄逸梵收留她是件笨事,已经自顾不暇,还要把这样一个大包袱扛上身,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爱玲益发不安,收养已经是这样沉重的一个大包袱,她如何忍心雪上加霜,再伸手向母亲要一笔学费。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8)

更何况,母亲那时已经有了位美国男朋友维基斯托夫,四十多岁,长得英挺漂亮,是做皮件生意的,一直和母亲商量着要去新加坡搜集马来西亚鳄鱼皮,好加工制造手袋、腰带什么的,想来总也是需要本钱的吧?

然而她仍肯拿钱出来请犹太裔英国老师为女儿补习数学,让她参加伦敦大学远东区的考试,每小时的补习费是五美元,多么奢侈!爱玲几乎用得心惊肉跳,一边补习一边忍不住要偷偷看钟,计算着这一分钟又花掉了母亲多少钱,并且同时偷偷怀疑着,母亲是不是也在这样想。

恰在那时节姑姑张茂渊投资股票亏了,心境也不大好。汽车卖了,厨子也辞了,只雇着一个男仆,每周来两三次,帮着采购些伙食用品,境况是大不如前。有一天难得有兴致,听爱玲说想吃包子,便用现成的芝麻酱做馅,捏了四只小小的包子蒸了出来——只有四只,皱皱的皮,看得人的心也皱了起来,喉咙也哽住了。

没钱的感觉是这样的鲜明而具体——不至于穷困到一无所有,然而的确是拮据,令人窘迫。张爱玲看着那四只愁眉苦脸的小包子,忽然间就明白了“咽泪装欢”的意思——那包子真是难以下咽,可是她还得装出笑脸说:“好吃,真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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