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女王正在温莎,这样便在宫廷的句心斗角和公众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关于这件将要发生的事情,只有绝对需要的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巴基尔费德罗呢,他满心快乐,脸上反而添了一种阴森的表情。
世界上最丑的东西要算快乐了。
他第一个尝到阿尔卡诺纳的葫芦的快乐。他不过有点奇怪罢了,只有庸碌无能的人才会大吃一惊。再说,他在命运之神门口站岗站了这么久,难道不是应该的吗?既然他在等待,自然要发生一些事情。
他脸上的一部分表情是nil mirari①。我们应该说明一下,他心里乐得开了花。如果有人把他的良心在上帝面前戴上的面具除掉,就会发现:巴基尔费德罗当时正在开始相信,他,一个亲观而又下贱的敌人,确实不可能伤害像约瑟安娜这样的贵人。因而,他藏在心里的怨恨达到了疯狂的顶点。到了灰心丧气的程度。越绝望越愤怒。“徒唤奈何”这句话形容得多么悲惨,多么逼真啊!一个恶棍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徒唤奈何”。巴基尔费德罗这时候说不定正要放弃害约瑟安娜的念头,当然不会放弃他对她的怀恨。不是放弃愤怒,而是放弃要咬她一口的念头。但是,他堕落得多么厉害,居然撒手不管了!从此以后,他的仇恨只好跟博物院里的匕首一样,装在刀鞘里了!真是奇耻大辱。
①拉丁文:用不着大惊小怪。
突然间,他赢了一分—一弥漫宇宙间的无际的命运喜欢玩这种巧合的花样——阿尔卡诺纳的葫芦随着波浪漂动,一下子来到他手里。在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驯顺的东西,听从恶的指挥。巴基尔费德罗在两个对海军部漠不关心的证人面前,打开了葫芦封口,找到一张羊皮纸,展开,读了一遍……请读者想像他心花怒放的情景吧!
想起来实在奇怪,海、风、一望无际的大洋、涨潮、落潮、风暴、安静的海面、空气的流动,所有这一切,要经过多少困难,才能造成一个坏蛋的幸福啊。这个同谋者费了十五年的光阴。真是奇迹。在这十五年当中,大洋每一分钟都在工作着。波浪一个接着一个地传递着漂在水上的葫芦,礁石避开这个玻璃葫芦的撞击,没有一条裂纹,瓶塞没有磨坏,海草没有侵蚀柳条套于,贝壳动物没有咬坏阿尔卡诺纳的名字,海水没有浸入漂流物的内部,霉气没有腐蚀羊皮纸,潮气没有擦掉纸上的字迹,唉!深渊费了多少心血啊!吉纳都士交给黑暗的东西,就这样被黑暗转交给巴基尔费德罗了,于是寄给上天的信件落到魔鬼手里。广漠的天地辜负了人类的信托;黑暗的讽刺跟尘世间的事务纠缠在一起,于是这个天经地义的胜利也变得复杂了,它用一个有毒的胜利,把被人抛弃的孩子格温普兰变成克朗查理爵士,它恶毒地做了一件好事,可是却让正义去替不久效劳。在把一个受害人从詹姆士二世手里抢出来的同时,却把另外一个猎物交给巴基尔费德罗。扶起格温普兰,等于交出约瑟安娜。巴基尔费德罗成功了,波涛和浪头,狂风和暴雨,摇撼、推、掷、折磨和爱护着这个跟许多人的命运有关的玻璃瓶于,工作了这么多年,原来是为的这个!风、潮水和暴风雨同心合力,原来是为的这个!不可思议的茫茫大海激荡不安,原来是为了向一个可怜虫讨好!无限居然跟一只蚯蚓狼狈为奸!命运之神居然有这种恶毒的愿望。
巨人的骄傲在巴基尔费德罗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对自己说: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旨完成的。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宇宙的中心和目的。
他错了。我们应该替命运之神说句公道话。这件值得注意的事情的真正意义并不在这儿,巴基尔费德罗的仇恨不过是利用了这个机会。海洋收养了一个孤儿,打发风暴到他的刽子手那儿,粉碎那只抛弃孤儿的船,吞下那些遭难者合十的手,拒绝他们的请求,只接受他们的仔悔。暴风雨从死神手里接到了一项委托;那个装着挽救受害人的忏悔书的一撞即碎的瓶子替代了载满罪恶的坚固的船。海洋的任务于是改变了,它像一个当乳母的母豹一样,不过它轻轻摇着的不是这个孩子,而是他的命运。这期间,孩子慢慢长大了,根本不知道深渊替他做的事情。波浪接到了扔在浪头上的葫芦,看守着这个藏着一个人的前途的遗物;暴风毫无恶意地吹着它;海流在遥远的水路上,领着这个易碎的漂流物前进;海草、波浪、礁石和深渊里所有的泡沫,都亲切地保护着这个无辜的孩子。海洋好比一个坚定不移的良心。混沌建立了秩序。冥冥世界终于造成了光明,全部的黑暗都用来缔造一个太阳:真理;坟墓里的流放者得到了安慰,继承人获得了继承权,国王的罪恶粉碎了,上天的计划胜利了,无限是弱小者和被人遗弃的人的监护人。这是巴基尔费德罗在这件他引为得意的事件里应该看到,但是却没有看到的东西。他没有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格温普兰;他却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巴基尔费德罗;他说他值得这样做。魔鬼都是这样想的。
从另一方面来说,一个容易破碎的漂流物居然能漂十五年,而没有受到损害,恐怕有人觉得奇怪;我们应该了解一下海洋的无限深情。十五年算不了一回事。一八六七年十月四日路易港的渔夫在摩毕盎省伽佛尔半岛的尖端十字岛和艾朗岩中间,发现一只第四世纪的罗马古瓶,上面覆满了海水留下的一条条花纹。这个瓶子在海上漂了一千五百年。
不管巴基尔费德罗外表上愿意装得多么冷静,心里却是又快乐,又吃惊。
一切都齐全了;简直像是预先安排好的。这个将要满足他的怨恨的冒险故事的各个片段,早已在几处地方放好,只消一伸手就行了。他只要把它们放在一起,焊接一下就万事大吉。他要做的是一种有趣的装配工作。一种精工细雕的活儿。
格温普兰!他知道这个名字。笑面人。他跟所有的人一样,也看过笑面人。他看过挂在泰德克斯特客店里的牌子,人们通常都是这样看吸引观众的海报的。他曾经注意过,所以马上想起了每一个细节,至少想起足以证实的几个细节。这个招牌突然从他触了电似的记忆里,浮现在他那一双沉思的眼睛面前,出现在海上遭难者的羊皮纸旁边,仿佛是问题的答案,灯谜的谜底:“各位在这儿能看见格温普兰。他十岁时,在一六九○年一月二十九日夜晚,被人抛弃在波特兰海岸。”这几句话突然跟《启示录》的场面一样,在他眼底闪出耀眼的光辉。他仿佛看见了集市上“迈纳,塞开尔,发来斯”等招牌的光亮。约瑟安娜生活的架子这一下可完了。它一下子垮了下来。失掉的孩子又找到了。有了一位克朗查理爵士。大卫·第利—摩埃完蛋了。爵位、财富、权力、社会地位,这一切都离开了大卫爵士,来到格温普兰身上。一切,宫堡、猎场、森林、大厦、宫殿、产业,连约瑟安娜也包括在内,都属于格温普兰。对于约瑟安娜,这是多么妙的结局!现在是谁在等待这个赫赫有名的高傲的女人呢?一个蹩脚戏子。是谁在等待这个矫揉造作的美人儿?一个怪物。你能想得到吗?说实在的,巴基尔费德罗兴奋极了。所有最恶毒的仇恨合在一起,也赛不过这个意外事件的绝招。现实能够创造杰作——如果它愿意这样做的话。巴基尔费德罗觉得他所有的梦想都相形见绌。这才是最好的。
他一手造成的这个未来的变化,哪怕对他有坏处,他也不会畏缩。世界上存在着很多不计较个人得失的残忍的昆虫,它们虽然知道螫人之后就要送命,可是还要螫人。巴基尔费德罗就是这样的一只虫子。
不过这一回还谈不上不计较个人得失的美德。他在大卫·第利—摩埃爵士身上没有什么恩情,可是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应该感谢他的地方却太多了。巴基尔费德罗从一个受人保护的人一下子变成了保护者。谁的保护者?英国的一位上议员的保护者。他有一位爵士!他一手造成的爵士!巴基尔费德罗首先打算在他身上下一番功夫。这个从微贱中来的爵士将是女王的妹夫!他长得那么丑,一定会取悦女王,正像他相反的会引起约瑟安娜的嫌恶一样。因为这份恩情的缘故,巴基尔费德罗穿上一身庄严朴素的衣服,就可以变成一个人物了。他一直想做教会中人。他模模糊糊想望一个主教的位子。
目前呢,他很幸福。
多么辉煌的成就!命运的这许多工作做得多么地道呵!波浪软绵绵地把他报仇(他说这是替他自己报仇)的机会带来了。他的埋伏总算没有白费心机。
礁石是他。漂流物是约瑟安娜。约瑟安娜撞在巴基尔费德罗身上啦!这个穷凶极恶的家伙心醉神迷了。
在别人的思想里割一道小小的裂口,然后把自己的意见偷偷放在里面,这种技能叫做暗示法;巴基尔费德罗是此中能手。他站在旁边,一点也没露出于涉的样子,就撺掇她到“绿箱子”那儿去看格温普兰。这不会有什么害处。到微贱中看看这个跑江湖的,这是一种上等的作料。将来就更有滋味了。
他事先悄悄地把每一样东西准备好。他所希望的是突然爆发。他完成的这个工作只能用下边这句古怪的话表达出来、制造一个晴天霹雳。
准备工作做好以后,他留心让每一种必要的手续都经过合法的形式一项一项地完成。秘密并没有因此泄露出去,因为沉默是法律的一部分。
阿尔卡诺纳已经跟格温普兰对质了;巴基尔费德罗也亲自参加。对质的结果我们刚才已经看到了。
就在这一天,一辆女王的驿站马车,突然奉女王陛下的命令,到伦敦来接约瑟安娜到温莎去,安妮这时节正在那儿小住。约瑟安娜正有一桩心事未了,很想违抗女王的命令,或者拖延一天,第二天再动身,但是宫廷生活是不允许这种违抗行为的。她必须立刻离开伦敦的洪可斐尔宫,动身到她温莎的科尔尤行宫去。
在铁棒官出现在泰德克斯特客店,抢走格温普兰,并区把他领到萨斯瓦克监狱上刑的地窖里去的时候,约瑟安娜离开了伦敦。
她到了温莎,看守觐见厅的黑棒官告诉她,女王跟大法官在一起,要到明天才能召见她;所以她只好在科尔尤行宫等候一下,陛下明天早上起身以后会直接通知她的。约瑟安娜怨文不平地回到自己的行宫,郁郁不乐地吃了晚饭,觉得烦闷,于是屏退所有的人,只留下她的书僮,过了一会儿,连书撞也打发走了,天还没有黑,她就上床睡了。
她到达温莎的时候,听说大卫·第利—摩埃爵士在海上接到命令,火速赶回聆取女王的意旨,他也是在明天在温莎被召见。
第三章 “无论什么人突然从西伯利亚到塞内加尔都会失去知觉。”
——洪保德①
①洪保德(1769—1859),德国博物学家。
一个人,哪怕是最坚强、最有毅力的人,突然被幸运狠狠地打了一棍,失去了知觉,这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一件意外的事件能够打倒人,正像杀牛锤能够打倒公牛一样。在土耳其港口除去土耳其人铁链的方苏瓦·达倍斯各拉,在他被选为教皇的时候,整整一天人事不省。然而,红衣主教和教皇之间的距离,跟耍把戏的和英国上议员之间的距离比起来,实在太小了。
没有比失掉平衡的影响更严重的了。
格温普兰恢复了知觉,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格温普兰坐在大屋子中央的一把扶手椅上,墙上、天花板和地板上,到处都挂着紫红色的丝绒。踩在脚底下的也是丝绒。一个没有戴帽子的胖子站在旁边,他就是那个穿一件旅行披风、从萨斯瓦克监狱地窖的一根石柱后面出来的人。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格温普兰坐在扶手椅上,只要一伸手就够得着两只桌子,每张桌上有一只点着六支蜡烛的大烛台。一张桌子上放着许多文件和一只银箱;另外一张桌上,一只镀金的银托盘里放着一盘小吃:冷鸡,葡萄酒,白兰地。
透过一只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的长窗的玻璃,在四月明亮的夜空底下,能够看见一排围成半圆形的柱子,里面是一个大院子,出口已经关上了,一共有三个门,一大二小,中央是马车门,又高又大,右边是骑士门,稍微小一点,左边是步行门,特别小。门栅栏都是关着的,铁栅的尖顶闪着亮光;中央的大门上面矗立着一件高大的雕刻品。柱子可能是大理石砌的;院子也是这样,看上去好像雪地。银箔似的平面上嵌着图案形的花纹,不过因为光线太暗看不真切了;要是在白夭,它那上了釉的各种彩色的陶砖一定会呈现出一幅佛罗伦萨式的巨大的纹章。之字形的栏杆时上时下,指出哪儿是时高时低的平台的台阶。院子外面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因为夜色朦胧的关系,影影绰绰的模糊不清。满天星斗的夜空衬托出宫殿高低不平的剪影。
能够看出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屋顶,螺纹形的三角墙;有遮檐的顶楼好像头盔,烟囱好像高塔,墙上立着男女众仙寂然不动的雕像。在一排柱子背后的半阴影里,一个仙泉似的喷泉正在喷水,泉水淙淙作响,悄悄地从这个水池注入另外一个水池,细雨跟瀑布纠缠在一起,仿佛它为了给拱围着它的雕像解闷,正在乱撒百宝,把钻石和珍珠散给清风似的。一长排一长排的窗户只露出一点侧影,中间隔着雕有甲、胄、武器的圆拱形浮雕和立在柱头上的胸像。屋脊上,战利品和插着簪缨的高盔的石制模型,跟神仙的雕像交替地陈列着。
在格温普兰待的那个房间尽头,长窗对面的地方,这边是一个高与墙齐的壁炉,另外一边的一个华盖底下,是一只封建式的大床,这种床可以横着睡,必须踏着床脚梯才能爬上去。床脚梯就在旁边。一排扶手椅靠墙根放着,扶手椅前是一排靠背椅。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别的家具。天花板是穹窿形的;壁炉依照法国式烧着一大堆木柴;内行人一看见这种熊熊的火光和火焰里玫瑰红中带点绿意的火焰,就知道烧的是榛木,这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房子是那么大,虽然两只大烛台的蜡烛都点着了,还显得很暗。这儿那儿,挂着几个轻轻摆动的低垂的门帘,说明那儿跟另外的屋子相通。整个的屋于表现出来的是詹姆士一世时代的那种方正有力的风格,虽然已经过时了,可是仍旧很壮丽。屋子里的地毯和挂毯,华盖,幔顶,床,床脚梯,帐幔,壁炉,台毯,扶手椅,靠背椅,所有的东西都是深红色的。除了天花板以外,没有一点金子颜色。天花板上,在离四个屋角同样远的地方,有一个细工打出来的巨大的圆盾,上面闪耀着耀眼的徽章浮雕,徽章上面有两个并排的纹章,能够看见一个男爵帽和一个侯爵冕;这是镀了金的铜做的呢,还是镀了金的银子做的?不知道。看上去跟金的一样。天花板威风凛凛,如同阴郁而又华丽的大空,正中心的这个灿烂的盾徽,好像黑夜里的太阳,闪耀着忧郁的光芒。
一个有一个自由的灵魂的野蛮人待在宫殿里,差不多跟待在监狱里同样的不安。这个壮丽的地方使人心烦意乱。富丽无比反而产生恐惧。谁住在这个庄严的住所里?这些伟大的东西都是属于什么巨人的呢?这所宫殿是什么狮子的洞穴?格温普兰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觉得心里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