砾城县娶媳妇难,在京西地区是出了名的。出嫁的姑娘“条件”高的吓死人不说,过门儿就是家里的“主子”,原本说一不二的婆婆立刻退居二线成了“下人”,别说你家里有太爷子、太奶奶,就是有土地爷钻出来,要是新媳妇变了脸这家就得翻了天。
提起说媳妇,龙珠峪家家就一个字“愁”——这种愁的根源是因为穷。
越穷女人越贵成了头道川人的惯性思维。想娶媳妇儿首先要五间瓦房是最基本的标配,彩礼钱先放在一边,单就这几间房已经让树生妈邹着眉头坐在炕头上愁了一下午了——供两个儿子念书已经花空了的家,哪里有钱再盖房。琢磨完堡里的女子,她又开始琢磨起镜门里的家底儿——有前半个院子在那里放着,宅基地是不愁的。可光有地,哪儿来的钱买砖买领条?想起这些她心里火辣辣的。她出屋趴在南石头墙上望着前半个院子里的玉米,思考着将来院落的规划,又低头看着猪窝——看来一窝小猪仔念书是用不上了,得把老母猪一起卖掉凑钱盖新房才是上策,想过这些她转身进了屋。
堂屋入门正对着一张乌黑的长条案,一张八仙方桌两边各置一张太师椅,墙上正中一幅百寿图,两边的条幅依然保留着——虽然纸张已经泛黄、甚至都有了深褐色的斑点和破洞,“……诗书执礼、孝弟力田”八个大字依旧显示着书者浑厚有力的功力。
树生妈在长条案上摸起几根香点着了,插在盛满香灰的破碗里,嘴里默念着心爱的儿子尽快说上媳妇的话,半坐在椅子上盯着慢慢燃烧的香火发呆。
里屋靠窗一盘大炕,北墙根两节老榆木雕花碗柜显然是老一辈留下来的宝贵遗产。墙上依旧贴着几张纸画,一旁几个赭红色相框里装满了上辈子延续至今的花边儿黑白照片,其余半墙是树生的奖状,连小学时候的都保留着——显然,这是这个穷家里这些年最大的荣耀了。
树生卷曲着身子躺在土炕上,想着那张失败的信纸,想着进到院子里来的人们——虽然往常镜门外坐街的人多的挤成了疙瘩,可进到这穷院儿里来的人却少的可怜。山沟里这个不过百户的小村里,人们可都是嫌贫爱富的厉害,连平时走动亲戚都是捡着有用的去奉承,捡着村里当官儿的去巴结。就拿过年请人吃饭来说,穷人家叫亲戚来喝酒都叫不动,要大早晨三番五次的去请,生拉硬拽的才请了来。吃完饭,便要赶紧的拍拍屁股就走了,生怕呆的时间长了把穷的根苗都粘带回家一样。唉!穷家里长大的树生,早就把这些看的透透的,可眼下不争气的自己却让进院来的这么多人看了笑话。为什么念书的时候不能多熬几个晚上,不多看几页书呢?一分之差,就是一个选项填空题而已!可就是这一分之差,让事态变成了这样。他烦燥的翻了个身,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用旧报纸糊的顶棚,感觉闷的喘不过气来。似乎这时候报纸上印着的人物都活了,变成了门口天天赞扬他的坐街人,她们个个龇牙咧嘴的讥笑着、耻笑他。他赶紧使劲的闭上眼,拉了另一个枕头盖在脑袋上又把身子卷成了一团。哎!此时谁又能理解他的心情呢!这个十八岁穷家里痛苦的青年人,下一步将会是什么样的呢?
大风把卷起的沙粒和雨滴斜着扫到窗纸上,发出“刷。。。。。。刷。。。。。。”的声响,他翻了一下软软的身子合上眼睡着了——朦胧中是在松塔梁下,两根铁轨一直延伸到山顶的破庙里。几个人正在往一艘小船底部安装着轮子。
安装好了又把它抬到铁轨上。似乎有父亲还有林小满等几个什么人,大伙儿一起推着铁船往山顶的庙院里去,意思是要到那里的那口井里去淘水。他们沿着山坡努力着,有的用肩扛;有的用绳子拉着。。。。。。
屋外已经大雨滂沱。
树生妈进来坐在炕头上,看着展展躺着的儿子心里不是滋味,又挨个盘算了堡里该出嫁的女子,不禁回想着自己嫁到林家的年代——相邻金城县小泰庄是这一带唯一产稻米的村子,从小吃白米饭长大的她嫁给林玉楼的时候,林家就这么一所旧宅子和玉楼跟他爹两个光棍男人。据玉楼自己介绍,幼小的他一年级没念完便彻底告别了喜爱的学校,正式成了一个职业农民。他爹林有财在一九六七年残废了,那年他14岁。次年,有幸来了个后妈,可好景不长,后妈终究还是后妈——破衣烂衫的他,砍柴、下田,喂猪、放羊。啥苦活儿、累活儿干全了,还是整日里的遭白眼儿挨打骂。林有财自顾家里有了女人,对儿子的苦行日子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熬到玉楼十七岁那年,不幸再次发生——后妈又改嫁了。缺衣少穿的林玉楼自找出路报名参了军,在部队的大家庭里接受了革命教育,还学会了写一手好字,再后来学会了看报纸、识数、算账。
一九七二,年林玉楼复员回到了堡里。受过过部队教育的他脱胎换骨成了村子里让人高看一眼的壮小伙儿。没多久,经人介绍,树生姥姥做主成全了这门亲事——按当时的情况看,小泰庄的姑娘嫁到穷透了的龙珠峪可是再新奇不过的事请——玉楼不仅家穷、没娘,还一个彩礼钱没花就娶了个贤惠的俊媳妇儿。婚礼上,老五爷,也就是玉楼的五叔说:林家时来运转,一定是那三道符起了作用。这样看来,随着这个好的开端,世事要转运,好日子要来了!果不其然,过门儿后,树生妈完成了一个传统女人应尽的孝道,擦屎端尿的伺候没让自己男人过几天好日子的老公公,直到他驾鹤归西。她的贤惠和孝道让亲戚和邻里们钦佩,也赢得了林玉楼的格外尊重——自那以后,玉楼凡事都要让这她三分。
再往后,联产承包责任制分开了地,粗粮也能吃饱了。
岁月慢慢进入九十年代,林家两个小子也大了。玉楼两口子又开始节衣束食的供书。当时念书要换粮票——这样一来,家里的粮食又紧张起来。光靠每年秋后的几麻袋土豆子和两年才能出栏的一口猪显然是不能完成这个光辉使命的,就更别提每天鸡窝里收的几个鸡蛋了。两口子又想法子磨豆腐、养母猪,满怀希望想着这个家里能出个大学生,几乎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米粒儿都用上了,还是欠下一屁股的外债。
今年秋天,期盼着高考完的树生能带上大红花背起铺盖卷儿到大山外边念大学去,那该是林家多么荣耀的事情啊!可今天下午,等来的却是这么个结局——树生妈想着这些年的事,转头看了一眼窗外。
雷声忽远忽近的响着,秋风吹在院里的海棠树枝上发出犀利的叫声。这棵海棠树还是树生姥爷从小泰庄骑着毛驴带来的,也是他亲自栽种的。栽上这棵海棠那天,邻村算卦的王瘸子就坐在树下的小板凳上指点江山,说这个院里一定会出个有才情的大学生呢!他还邪乎的算出了林家的那三道符,说镜门里一定会得到其中的状元符。可现在——摇曳在风雨里的海棠树也只能见证着院子里一下午的痛苦,等待着唯一不知情的男主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