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切都迅速得不可思议,李琅琊烟中所见的事物忽明忽暗,颠倒混乱,好不容易他才明白过来,一双手从上方伸来,突破了烟雾和黑衣人的阻挡,将自己扯上了半空中——不过在混乱中他是头下脚上,那双手只拉住了他的一只脚踝努力往上提着,他的上半身无依无靠地凌空挂着,正好能看见那群黑衣的魔影发出怨毒的尖叫,盘旋飞掠着向上追来。
几乎是脸对着脸,李琅琊看着那为首的黑衣女乘着气流迅速上升,夜枭一般鼓荡着黑翼飞扑上来,一把扯住了自己细细的手臂往下力拽。她脸上最后一点人类的表情也消失殆尽,黑色的血脉像藤蔓一样布满了她的脸旁和双手,正散发着“咝咝”的冷气,试图攀越到李琅琊的身体上。
过大的惊恐让人说不出话,李琅琊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手指简直掐进了骨头里,深渊般的眼睛离自己不过咫尺,巨大的力量让他身不由己往下慢慢滑去……
“长命缕!我给你的长命缕!快扔那个妖怪啊!快扔!!”
从身体上方捉住他脚踝的力量来处,一个声音全力大喊着。只不过,那也是个稚嫩的童声,在急切中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李琅琊左手的杉袖被扯开了一条口子,薄薄的布料沿着缝隙溃不成军,半条袖子都被撕了下来,纸片一样被飞卷进旋风消失无踪。那裸露出的纤细手腕上,还缠着端午节那天缠上的五色丝线。青、黄、赤、白、黑的丝线,在昏暗的天色中意外地鲜艳醒目。黑衣女好像被那交缠的彩毫照痛了眼睛,瞬间露出了一丝畏惧的表情。力量稍一放松,竟被不断扑腾的李琅琊挣出了右手。
耳中耗乡听到了被风声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指令,李琅琊慌乱中使不出力,努力了几次才扯断了左腕的彩缕,乱七八糟地往黑衣女脸上丢去——
细细的丝绳,奇迹般地没有被狂风吹走,在贴上黑衣女的一刹那,它卷曲着化为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对方白晰的额头上烧出一道印痕。黑衣女已顾不上再争夺李琅琊,她松开双手,惊恐地掩住了伤口。沿着那火焰的标记,金色的光芒一道道映射出来,把她的容貌映衬得好似枯槁的落叶。她狂乱地伸手想撕掉额上的印记,却阻挡不了皮肤沿着黑色的经脉一片片爆裂。
随着不甘又疯狂的尖叫声,她掩面向下坠落着,其他的黑衣人也像忌惮着火焰的余波,夜鸦一般鼓噪盘旋着,终于没敢再次飞掠过来。
飞舞的黑衣人和浓稠的黄昏暗云,迅速远离了视野。李琅琊恍惚觉得自己穿过了某种滞重的气体,又被几只手拉了起来,终于结束了天地倒转的状态,倒在了一个坚实的平面上。还没等看清眼前的景物,李琅琊已经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所有的恐惧、伤心、愤怒……全在得到安全的一瞬间爆发出来,他哭得涕泪交流,哭得声嘶力竭,完全没有力气抬起头看一眼——直到慢慢发觉,还有个声音在与自己相同频率,不同声部地合唱着,只是调门比他更高,中气比他更足。
李琅琊一声声地抽噎着,泪眼模糊地看着对面;有点熟悉的,桀骜不驯的红色乱发,淡棕色的小脸被泪水涂得脏乱一团,嘹亮的哭声响遏行云——好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你是那个……十一?你怎么在这儿……?”李琅琊迷迷糊糊地问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啊!”皇甫端华大叫得几乎岔了气。“我莫名其妙的……就到这儿了呀!一个人也找不到,然后就看到你被妖怪追!我还以为是做梦,可咬了自己好几口也醒不过来!幸,幸好有这个姐姐,是她教我怎么救你的,不然我们两个就都完蛋了……”
“……姐姐?”
下一刻,李琅琊跌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那一下子把人勒得发痛的力道、袖口里一缕缕玳玳花爽洁的香气……
“……母亲?……母亲?”
李琅琊抬头望着王妃笑意盈盈的脸,一时间糊涂着无法做出反应,但心底那细细浮出的喜悦,已经先一步化成了半个歪歪扭扭的笑,他一边笑着,一边哭着,一边拉紧了王妃的袖子嘟囔着:“……我们回家,回家……这是什么地方?”
王妃把他搂紧了些,声音里有一点难以察觉的犹豫:“不要怕,没事了,一切都有我在……”清明的眼波忽然转向了在一旁呆看的端华,随即灵巧地改变了话题。
“多亏了这个小将军,我才能找到你,还不该谢谢人家吗?”
李琅琊还没有回话,端华先红了脸,眼神乱飘地傻笑着:“……也,也没什么啦,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就发现自己在这艘船上,就只好拿着桨乱划啦,然后,然后姐姐你就出来了,要不是大家帮忙,我们也打不赢那些妖怪啊,我看到她们的时候真是吓得快死了……”
大家?船?……
李琅琊直起身子向四周打量着,然后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他们是身在一艘船上。
粗略目测也有六十多尺长的楼船,高耸的桅杆,檐角潇洒翘起的飞庐。两面云帆鼓满了劲风,正带动着船体滑行在天空之中。船首龙君雕像的长角破开黑色雾霭,开出一条云之通路。硫磺颜色的暗火和气流不时擦过船舷,向船里的人发出凄厉的威胁。但也只能在雕工精美却又坚不可摧的枣红船身上留下几道火星。宛如无数流星金色的彗尾曳成扇面,簇拥着庞大的木兰舟静静巡游在云海之上。
“……”
李琅琊指着船舷外的天空,错乱地轮流盯着王妃和端华,嘴巴张啊张啊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终于放弃了语言表达的企图,奔到船舷边向下望去——楼船所处的位置,似乎正在黄昏天空和星汉云霄的交界之处。船首的方向延伸出两条闪烁着微茫的缆绳,仿佛月光凝成的航迹。长带尽头握在两个身姿轻盈的白衣少年手中,他们像气泡一样浮游在云中,导引着楼船的方向,往闪着微妙亮光的天际飞去。
一个少年忽然一回头,向着李琅琊笑了笑——仿佛清水凝结而成,精灵般的美貌,让李琅琊红着脸又跑回了王妃的怀抱。却发现王妃正细心地用披帛给端华擦着鼻涕,整理头发,不禁起了一阵微妙的醋意,但想起刚才自己半吊在船外的惊险,就不好意思向这个红发小野人发作,只好倚在王妃臂弯上郁闷地玩起了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