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教你说话。我那不叫嫖,”九师兄正气凛然,“我这个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沈尧佩服极了:“九师兄文采斐然,真乃当世文豪。”
九师兄颇为受用,这便低下头,与沈尧的脑袋凑到一处,使了气音,悄悄地问:“可怜见的,小师弟,你和大师兄两个人,都还是雏儿吧?”
沈尧浑身一激灵:“我和大师兄都差点死了,哪有力气想别的。”
九师兄遥望远方,安慰道:“苦中作乐,也是乐。”
沈尧不出声了。他蹲到师父旁边,旁观师父精妙绝伦的针法,又听师父说:“唉,你这只手,哪怕治好了,也不比从前。”
卫凌风道:“我晓得。我还有另一只手。”
师父道:“你可对武林盟主说过,你从七岁起,再没踏出过清关镇?”
卫凌风并拢四指,又张开,慢声回答:“我没见过武林盟主。”
“怎会?”师父责问道,“我给段家的家主、天下第一庄的庄主都写了几封信。”
卫凌风脱了外衣,手臂上扎了一排银针,师父将两瓶药丸递给沈尧,吩咐道:“取二两黄酒,化药送服,一日两次,连服三天。”
沈尧连连点头:“大师兄的药吗?我晓得了!”
师父却说:“给你的。你近来是不是脘腹胀满、自汗盗汗?唉,明明是个大夫,还不调理自己,虚岁二十的人,偏要师父手把手来教。你心忧你师兄,更应兼顾自己,你师兄病症不轻,哪能时时照看你?”
沈尧的衣服口袋里还揣着九师兄给的碎银。他将药瓶珍重地放进口袋,恭敬道:“多谢师父。”又说:“我还以为,师父晓得了大师兄的身世,会……”
他没说完,师父就发火:“你这孩子,光长年纪,不长心智。你们都是我教出来的徒弟,说你们是孽种,不就是在辱我门户?我们丹医派自立于江湖,何曾受过这种气?”
卫凌风服下一枚药丸,才说:“师父莫要动怒,眼下尚有转机。”
师父点头,又问:“段家可有亏待你?”
卫凌风想起了段永玄,心口不一地回答:“从未。”
沈尧讲得更详细:“这几天算是很好,我们有吃有穿,有地方睡。药房非常干净,没虫没老鼠,我都谢天谢地了。澡堂就在另一个院子,我和许师兄昨天还一块儿去洗了澡。”
卫凌风转过脸望着他,目光灼灼,把他看得脸上发热,心里发窘,他诚实地描述道:“那是好多人的澡堂。侍卫都在一起洗澡,水很热,雾很大,压根看不清谁是谁。”
师父若有所思:“井在哪里?你去打些水,我带来的药材,还得泡开。”
沈尧说:“这就去。”他握着卫凌风的手掌按了按:“师兄等我,马上回来。”沈尧提着木桶迈出大门,他师父也从包裹中翻出几捆晒干的药材。药草香气浓烈,熏得赵邦杰打了个喷嚏,赵邦杰尚在养病,刚喝过一碗药汤,开始犯困。
天色阴沉,窗外灰蒙蒙发暗,起了一层淡色白雾。
院子外围似有一辆马车经过,轮子碾地,轱辘直响。卫凌风手臂酸麻,无法挪动,甚至不能转身去窗外看一眼夜色。他伸直一条腿,再弯曲,再伸直,忽然听到师父对他说:“我去外面收拾药材。药材的气味太呛鼻了。行之陪着你,有事就吩咐他,端茶倒水,那都是他该做的。”
卫凌风看向钱行之,开口说:“有劳九师弟。”
师父出门以后,钱行之才和卫凌风搭话:“大师兄,好惨。沦落到这一步,还是个雏儿吧?江湖上的人都骂你出身魔教,哪知道你有多洁身自好。”
卫凌风扫视房间,答非所问:“许兴修呢?”
钱行之道:“内急去茅房了。”
窗外雾色更浓,安静到落针可闻。室内正在焚香,那香炉是紫玉麒麟,香味浅淡、清雅,师父刚才也查验了,这种香料素有安神之效,所以,狄安、赵邦杰、柳青青都睡在地上。卫凌风手指一颤,顿感不妙。他掀开衣裳,顾不得手臂上的银针,宁愿彻底废掉这只手,也要连滚带爬往外赶。
他到底迟了一步。
他听见“砰咚”一声巨响,木桶砸在地面,井水撒了满地,冲走一片鲜血。
白雾逐渐散去,卫凌风看见,沈尧跪在地上,裤子沾满晕开的血水。沈尧张嘴要喊“师父”,发不出一个气音。他哭也哭不出来,嘴角直抽,往外扬起,那样子竟然仿佛是在笑。起初是假笑,后来又哭又笑,他终于被抽光所有力气,伏跪在师父的尸体边。
师父被人用刀割断了脖子,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白发和素衣上全是血,手中抓着一把解蛇毒的草药。
卫凌风胸腔震动,面如土色,眼看便要呕血。钱行之也忘记了师父的嘱托“好好照顾大师兄”。他双腿如有千钧,重得抬不起来,走出两步,才说:“你看到了……”
院内沉静无声。
过了很久,夜风吹得热血凉透。
沈尧出声:“我看到白影。”他说话好轻,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师兄放心,我会报仇。”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引用的“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是来自《南北朝乐府诗集》的《子夜歌》“夫十二经脉者,内属于腑脏,外络于肢节。”来自《灵枢·海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