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惧执的一天。虽然自幼师父就教他戒执,但他似乎天生就没有什么执着之事,行云流水,万物都是过眼云烟,没有什么值得他去追随。纵然是日日念诵佛法,他也不曾想过要修行圆满。然而现在他有些怕,因为他已发现自己也并不是没有执着之事。平沙之中一粒草子,见雨即芽。从前他心如止水,只因未见可欲,而罗靖就是那打破水面的石头,投了进去,就会激起无数圈涟漪。沈墨白觉得自己现在如履薄冰,不知道哪一步走错,就会踩破冰面掉下去。
可是,他不能拒绝左穆。自幼,他从识字起读的就是佛经。佛经教过他慈悲为怀,也教过他心如止水,却独独没教过他如何拒绝。
慢慢站起身,沈墨白走到床前,翻开自己放在枕边的包袱。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罗靖给他添置的,唯有这个包袱里的东西,是他自己的。朱砂砚、龙毫笔、黄竹纸一样样摆到桌上,沈墨白滴水研朱,借着月光画起符来……
28
误伤 。。。
碧烟翻个身。帐子没有拉严,银亮的月光透进来,照得屋中白昼一般。碧烟睁了一会眼,还是翻身坐了起来。害喜的征兆过去之后她便很容易饿,一天三顿饭不够,夜里还要加一顿宵夜。今晚用的是酒酿糯米圆子,因怕积食,碧泉只让她吃了一小碗,这会儿又饿得睡不着了。屋里只有一块绿豆糕,还是早上吃剩的,碧烟拿过来咬了一口,嫌硬,想了想,穿上衣裳推门出去——近来厨房里火熄得晚,想来还有东西能吃。
月光正好,照得满院子通亮。碧烟沿着长廊慢慢走着,夜风送来些微的花香,沁人心脾。碧烟深吸口气,忽然瞥见一条影子在拐角处一晃,看那一角衣裳,像是沈墨白。
碧烟立刻精神一振。这么晚了,沈墨白这是要到哪里去?这些日子她过得顺心,可进进出出抬头就看见沈墨白,却让她心里堵得难受。碧泉劝过她几回,说沈墨白是个男人,将来连孩子也不能有,等年纪略长,爷自然就会疏远他。可是她总觉得不对劲,或者是女人的感觉与男人不同,她总觉得在某种地方,沈墨白比丁惠给她更大的压力——罗靖对沈墨白,似乎是不一样的。上次沈墨白出走,她心里不知有多欢喜,怎知他竟然只过了一夜就自己回来了,而且此后虽然也有争吵,他却再没出走过。碧烟真是巴不得能出点什么事,让罗靖把沈墨白赶走,可惜这种机会总是不来,沈墨白自从持斋之后,几乎是足不出户,就是碧烟想挑点刺儿也挑不出来。今夜罗靖宿在西院,这么晚了,这个沈墨白却是要去哪里?拐角通向后门,这沈墨白莫不是溜出门去偷人了吧?前几天他不是自个儿出过一次门么?
碧烟因为自己的想法有些兴奋。罗靖已经很久不宿在沈墨白房里了,这人,大约是耐不住寂寞了吧?若是来个捉奸捉双——心里这么想着,碧烟脚下越发轻悄。转过拐角,她用花木阴影隐住身子,慢慢探出头去,一眼看去,不由怔住了。
罗靖这宅子从前的主人极爱园艺,到处都种满了花木,后门处种了些女贞,因数年未经修剪,长得乱糟糟的。这会儿,乱糟糟的矮枝上挂着许多黄纸片,纸上用血红的朱砂横一道竖一道地画着些图案,围成一圈,将沈墨白圈在其中。沈墨白穿着件白袍,手里捏着个什么绿莹莹的东西,正低声喃喃,不知念些什么。
碧烟忽然觉得有些冷。正是仲夏时节,纵然夜里也不该冷的,可是她却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就似是有什么东西在颈后吹气,回头却又看不见什么。她搓搓手,再回头看沈墨白不禁又吃了一惊。明明没有什么风,沈墨白身周的树枝却在轻轻摇晃着,在地上投出些阴影来。那阴影却又古怪,并不像是树影,碧烟极力去看,看得久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竟觉得那像是些人影,有的伸手有的伸头,却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沈墨白双手间的绿光渐盛,渐渐的,竟像也成了个人形,只是影影绰绰的,并不稳定。随着绿光愈盛,周围地上的阴影就愈浓重,碧烟看得呆了,突然打了个哆嗦,才发现自己的身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冰冷,院子里也像是起了阵阴风,飕飕的在耳边轻响。她实在忍受不住这诡异的情景,猛地一步踏出去,大声道:“沈墨白,你做什么呢!”
这一声喊出来,沈墨白全身一震,猛地抬头看过来,碧烟只觉他这一眼满是惊慌,还没琢磨过味儿来,那人形的绿光已经一晃,噗地一声灭了。这一刹那,碧烟觉得满院子的月光似乎都暗了一下,风声陡然大起来,那一圈阴影猛地向中间一聚。沈墨白突然弯腰拎起地上的一件东西向周围泼了出去。鲜血般的一片红洒出去,碧烟只觉眼前一暗,有什么东西猛地冲了过来。她本能地向旁边一闪,脚下绊到一根露出地面的树根,整个人仆倒在台阶上。石阶的边沿垫在小腹上,碧烟只觉一阵激痛,双腿间蓦然一热。她恐怖地低头看去,只见一摊血迹慢慢在裙子上洇开。一声凄厉的尖叫,在东院里响起来……
“怎么样?”罗靖眼里满是血丝,看见郎中从房里出来,一步就抢了上去。
郎中紧皱着眉,摇了摇头:“小夫人这一跤跌得太重,腹中胎儿尚未出三个月——小人虽然尽力,但——”
罗靖狠狠咬紧了牙,嘴角肌肉不住跳动。郎中有些胆怯地看他一眼,低声道:“小夫人伤心过度,有些神智不清了。小人开了宁神汤,得按时服用。还有,切莫再刺激她,否则只怕——”
罗靖没有再听下面的话,示意碧泉把人送出去,转身进了屋子。床边上扔着染血的衣裙,碧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床帐,脸色惨白。丁惠守在床边,看罗靖进来,蹙着眉摇了摇头,道:“可惜了,说不定是个男胎。”
罗靖急忙示意她不要说话,但碧烟已经听见了,呼地坐起身来,直着嗓子尖叫:“胡说!我的孩子还在,孩子还在!”
罗靖抢过去抱住了她,柔声道:“好好,孩子还在,没人动他。”他说着,心里却也是一阵阵钝痛。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碧烟靠在他怀里,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似乎清醒了几分,突然抓住他的衣裳大哭起来:“爷——孩子!沈墨白,都是沈墨白!他装妖弄鬼,就是他弄鬼来害我!”
罗靖皱眉,抱住她轻轻摇晃了几下:“烟儿,胡说什么!”
碧烟眼睛又直了,一只手笔直地指着门口:“他在后门挂了符!我看见了,地上那影子都是鬼!他还弄出一只绿鬼来!他就是要害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她又哭又叫,罗靖几乎箍不住她。丁惠冷眼看了片刻,指挥丫头点起安神香来,烟雾缭绕,碧烟稍稍安静了一点。罗靖抱着她轻轻哄了一会,碧烟毕竟是刚刚小产,又哭闹耗神,慢慢睡了过去。丁惠看着,忽然道:“碧姨娘刚才说什么弄鬼?”
罗靖脸色阴沉,轻轻将碧烟放回床上,道:“烟儿伤心过度了,都是胡言乱语。”
丁惠扬了扬眉:“妾身听着碧姨娘言语还清楚,恐怕不是谎话。刚才还说什么后门挂了符,妾身看,不妨到后门去看看。”
罗靖眉头一皱,刚要说话,门外忽然有人道:“爷不必去了,后门确实有符,就在这里。”碧泉一步跨进门来,手里一捧黄纸符,“这都是在后门树枝上拿下来的——沈先生,不在房里。”
罗靖眼睛死死盯着那鲜血般的朱砂符,突然大喝一声:“备马!”
沈墨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京城的。看见碧烟裙上洇出的鲜血,他就知道孩子保不住了。那一缕轻淡的魂魄,还不全呢,像轻烟似的,一升起来就被阴风裹走了。正是作法到关键时候,蚨子蚨母的血已经感应,连素琴的影子都隐约现出来了,可是万没想到碧烟会突然撞出来,他那么一惊,前功尽弃!蚨母已死,左穆该用什么法子才能把人救出来?而那个孩子——他不敢想像罗靖知道了会怎么样。
沈墨白看得出来罗靖其实很盼望这个孩子。他还记得在常州守备府扶乩那一晚,罗靖的亡母在沙盘中留下的话,于是这个孩子,对于罗靖,就不只是传宗接代的意义。如今,这个孩子没了。说起来,怪不得他。如果不是碧烟那个时候闯出来,什么事也不会有。可是,再深想下去,他就更害怕——他是要救人,为什么反而又害了人?从守备府,到押运粮草的路上,从钱塘,再到吴城——难道真如那道士所说,他所到之处,就注定了不祥?就连罗靖,也逃不过?难道他真的应该一生留在山中,永远不见一个人?难道,他真的天生就是魔障,理应一世索居?这一次,他害死了罗靖的孩子,下一次,会不会死的就是罗靖?
脚下一绊,他再次摔倒,衣裳被露水打湿,凉冰冰地贴在身上。不知道摔了几次了。城门刚开就出了城,天还没全亮,他又不看脚下,明明是走在官道上,一路上却不知摔了多少下。似乎也不觉得疼,他只想走,一直走回常州,走回钟山,把自己埋在深山里头,永远不再见人!
背后传来马蹄声。沈墨白听见了,却没有在意。他现在浑浑噩噩,除了常州和钟山,什么也想不到。然而马蹄声一直响到他背后,背上突然挨了一下,他仆倒在地,火辣辣的痛楚传上来,头脑才清楚了些。半翻过身,他看见罗靖喷火的眼睛,接着马鞭子就没头没脑地抽了下来:“跑,我让你跑!”
沈墨白用手臂护着头脸,声音嘶哑:“我会害了你!”
罗靖根本不听他说什么,一脚把他踢得翻过身来:“给我滚回去!”
沈墨白死死抓住路边的草:“不!”
罗靖表情狰狞:“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