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孟桓吃了颗定心丸,从肃立一旁接受盘问轻易地成为座上宾,可以进入正题了。
“我很忙,迟先生,”梅轩利说,侧眼看了看迟孟桓拿在手里的皮包,“令尊委托你来见我,有什么事情吗?”
“是的,阁下……”迟孟桓连忙打开皮包,把手伸进去,犹豫了一下,取出一只信封,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梅轩利接过那只没有封口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一张纸,定睛一看,竟是一张汇丰银行的支票,填好的数额是港币一千元整。
“这……是什么意思?”梅轩利那张方方正正的脸顿时严肃起来。
“阁下,”迟孟桓诚惶诚恐地望着他,“这是家父送给阁下的一点小意思……”
“不,迟先生,我更欣赏你刚才开给我的那张空头支票,”梅轩利神色严峻地说,一双大而阴沉的眼睛并不看迟孟恒,而转脸注视着墙上的英国国徽,“如果你希望预言成真,那么就不要毁了我的前途!”
迟孟桓的脸腾地红了。
“我想你一定知道发生在去年6月的那桩案子吧?”梅轩利问他。
“哦,是,阁下!”迟孟桓答道。去年那桩轰动一时的警察索贿案,在香港几乎无人不晓,迟孟桓当然不会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住在上环华里东街的岑某,勾结官府,在警方的包庇之下公然经营非法的赌业,每月按时向警方派送“孝敬”,自副警察司以下,包括华洋帮办、英警、印警、华警,以及管理牌照的登记宫署,从首席文案以至信差,无不有份,连清洁局、消防局等等凡是有权干涉他营业的部门统统打点周到,于是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在华里东、西街、长兴街、四方街一带遍布他的赌馆,派出招徕生意的“带街”一直活动到大马路、水坑口、大笪地、荷里活道、文武庙,沿途拉拢行人去赌博。不料因为分赃不均,引起内讧,有一个名叫郑安的,也是个中人物,向警察司梅轩利告了密,梅轩利亲自率领一彪人马前去搜查,一举破获了这一团伙,查处受贿警员达一百二十八人之多,其中包括一名副警察司、十三名英国警官、三十八名印警和七十六名华警,此外还有抚华道署的九名官员也因此被开除公职或勒令退职,其中包括华民政务司署的总登记官。那桩大案的确令人触目惊心,但是,此类事情在香港几乎每天都有发生,屡禁不止,办了那桩大案就能够洗刷“警匪一家”的肮脏形象吗?迟孟恒才不信呢!迟氏父子就是行贿的行家,他们的发家史、经商史也是一部行贿史,直到刚才走进这座中央警署的大门也是靠了这一基本伎俩,你警察司梅轩利充什么假正经?算了吧,这不过是在人前装装样子罢了!
“那桩案子是大英皇家警察部队的极大耻辱!”梅轩利继续说,“腐败之风就像瘟疫一样在香港蔓延,贪污受贿已经到了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地步,这是一副毒剂,如果不根除它,将腐蚀整个社会,摧毁我们的政权!迟先生,令尊作为一名太平绅士,对香港的治安也负有重大责任,那么,就应该协助我做好这件事,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大英皇家警察的荣誉和纯洁,而不要帮我的倒忙!”他把那张支票像一张废纸似地丢在桌面上,命令式地说,“把这个收回去!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现在可以走了!”
一千元港币是个不小的数字,相当于梅轩利好几个月的薪水,不但对他没有丝毫诱惑力,反而惹恼了他,怒而逐客,这使迟孟桓目瞪口呆!
“是,阁下!迟某久闻阁下廉洁奉公,两袖清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人钦佩之至!”迟孟桓站起身来,匆匆收起了那张支票,但他并不打算就这样走了,便说,“阁下,我还有一件要事向你报告……”
“什么事情?”梅轩利毫无表情地问。
“噢,请阁下过目。”迟孟桓从皮包裹抽出来一张折了几折的纸,打开来,双手递过去,放在梅轩利面前的桌面上。
梅轩利的目光落在这张纸上。这是一份由广东提刑按察使转发的朝廷布告,谕令全国各省府州县特别是沿海各口岸要塞,严密缉拿潜逃在外的“康党”,签发的时间为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即今年公历9月,“戊戌政变”刚刚发生之后。这份布告显然是曾经公开张贴过的,又从墙上揭下来,纸张已经发黄,带有雨渍和浆糊痕迹,而且局部破损。梅轩利精通汉文,无须迟孟桓翻译,一目了然。开头部分的套语过后,便是一串逃犯的名单,梅轩利刚刚看了为首的“康犯有为”、“梁犯启超”,就已经失去了兴趣,转过脸来说:“迟先生,这是一份过时了的情报,没有什么价值。康有为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离开香港到日本去了,梁启超根本没有来过香港……”
“阁下,”迟孟桓凑上前去,伸出一个指头,指着布告上靠后面的一行字说,“请你注意这个人!”
“嗯?”梅轩利重新把目光投射到这张纸上,在迟孟桓手指所指之处,写的是:
易犯君恕,顺天府人,现年二十八岁,与康犯有为、梁犯启超、谭犯嗣同等阴谋发动兵变未遂,在逃,著缉拿归案。易犯谋反咋舌,罪大恶极,凡军民人等,如能拿获该犯,赏花红银两一千元。银封库存,犯到即给,慎勿怀疑观望,各宜凛遵勿违。
梅轩利看到这里,抬起头来,问:“你……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报告阁下,”迟孟桓说,“在香港。”
“噢?”梅轩利有些吃惊,“这样一个被中国政府通缉的政治犯潜逃到香港,我竟然不知道!”
“这并不奇怪,”迟孟桓说,“易君恕不像康有为那样有名气,而且也没有带家眷和随从,只身潜逃香港,所以不致引起官方的注意。不过,对中国政府来说,他却是一个重要的逃犯,因为在今年的夏秋之交,那场密谋以军队包围颐和园、刺杀慈禧皇太后的未遂政变,他是直接参预者之一,谭嗣同被捕、杀头,而他却逃脱了。现在的中国是皇太后执政,能够放过这个人吗?所以,即使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缉拿归案!”
“啊,很好,谢谢你向我报告了这个消息,”梅轩利说,“对于中国朝廷残暴的专制统治,我一向没有好感,这个可怜的人被他们追捕得走投无路,我们也许可以为他提供一些人道主义的帮助……”
“什么?”迟孟桓大吃一惊,没有想到梅轩利对他的举报竟然作出这样的反应,“阁下要帮助他?”
“是的,”梅轩利说,“就像对康有为那样,他来到香港的时候,我曾经亲自到码头迎接,并且为他安排了住处。康有为是一位杰出的政治领袖,他反对专制,提倡民主,这在中国是很了不起的,英国政府对他的行动很为关注……”
“在我看来,这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迟孟桓脱口而出,“英国要利用康有为作为向中国施加压力的政治筹码,康有为要利用英国提高自己的身价,扩大政治影响!”
这番话说出了口,迟孟桓被自己的唐突吓了一跳,谁知道对方爱不爱听?
“嗯?”梅轩利却并没有责怪他,反而对他刮目相看,“迟先生倒是很有政治头脑!”
“不敢当,”迟孟桓受到鼓励,故作谦虚地笑笑,却更加放胆说,“我只是一个商人,在商言商罢了。而各国之间的政治较量,也无不以经济利益为重要目的,其实也就是相互在做生意。康有为过去曾经多次来港,搜求图书,研究西学,对英国的社会制度十分向往,他在国内发动的维新运动其实就是以英国的政治制度为蓝本。试想,如果他成功了,中国必然会向英国靠拢,英国的在华利益也必然会扩大。但是很不幸,他失败了!一位失败的政治家就像破产的商人一样,没有了资本便立即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所以,港府和阁下本人对康有为的接待,以迟某愚见,仅仅是出于礼仪的考虑,他的利用价值已经不大了。如若不然,那又为什么不把这张牌捏在自己手里,而放他远走日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