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时代开始,就为他以后攀越文学艺术的崇山峻岭,铺下了最初的石级。
在中国,任何一个新文化运动的战士,都离不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鲁迅后来所以对中国的社会和历史表现出那么深刻的认识,在向帝国主义、封建主义进行勇猛的冲杀中,表现出那样惊人的毅力,是同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切领会紧密相关的。他从古代文化中汲取的*主义因素,砥砺了他的分辨能力,又使他看清了封建主义圣贤们在冠冕堂皇的纱幕下所隐藏的东西,因此,当他一旦掌握了先进的批判武器反戈一击的时候,便切中要害,显示出一种使黑暗势力无法招架的打击力量。
鲁迅的童年,书本曾带给他欢乐,也曾带给他痛苦,他被强制阅读的那些枯燥乏味的典籍,有时候实在像是一种苦刑在折磨着他。尽管这对他未来的事业具有意义,可是他还不知道。尤其使他幼小的心灵感到难受以至恐怖的,是《二十四孝图》这样的读物。这是一位长辈给他的书,听说书中有图,他很高兴,可是,打开一看,却叫他的心紧缩起来。书中所宣扬的竟是各式各样的愚蠢的虚伪的孝子,那故事也一个个令人扫兴和寒心,甚至是绝望。例如该书列为第一个孝顺的模范是晋代的王祥。王祥早年丧母,继母朱氏不仅对他凶狠,而且在他父亲面前挑拨离间,使父亲对他感情不好。而他却一味孝顺,在冰坚雪寒的冬天里,继母想吃鱼,他竟脱去衣服卧在河面那铁板一样的冰上,用自己幼弱身体的体温化开冰层,去设法弄鱼!另一个使鲁迅更加厌恶的孝子的模范,是过了古稀之年还撒娇的老莱子,这个七十多岁的白发老头,早已老态龙钟,却穿上五色斑烂的衣服,摇着拨浪鼓,故意跌倒在父母面前,扮演婴儿的游戏,以博得父母的欢心,真令人肉麻!
而最使鲁迅感到惧怕的是“郭巨埋儿”的故事。郭巨生怕自己三岁的儿子会吃掉他母亲的粮食,竟要把亲生的孩子活埋了。幼小的鲁迅看到这种书,心里留着深刻的伤痕。他想,如果父亲学了郭巨,埋的不正是我吗?这种诲孝的教科书,竟是这样的冷酷和可怕!
鲁迅只是由衷地喜爱那些能够带给他美与愉快的画谱,印着绣像的小说,这是他童年时代隐蔽的天堂的一角,而他的天堂还有更美丽、蕴藏着更大欢乐的一角,那是与他的童心和天性完全和谐的世界。
在这天堂的一角里,有给他讲着“猫是老虎的师父”、“水没金山”一类美丽的故事的继祖母。鲁迅常在这些故事里陶醉,并引出许许多多彩色缤纷的美丽的梦。
家道中衰(6)
在这天堂的一角里,还有与他朝夕相处的媬姆长妈妈。这个发胖而敦厚的乡村劳动妇女,在夏天的夜里,躺在床上伸开两手两脚,摆成一个“大”字,把鲁迅挤到席子的角落里,没有翻身的余地,不管怎么推她,她也醒不过来。然而这个粗鲁的媬姆,却爱鲁迅,还把他最喜欢的书也记在心里。有一天,长妈妈探亲回来的时候,一见面就送给鲁迅一包书。她高兴地告诉鲁迅:“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鲁迅高兴得全身都颤抖了。他赶紧接过来,打开纸包,又打开书本,啊,多么怪诞和神奇的世界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独脚的牛,三脚的鸟,还有那掉了头还“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拿着盾牌与斧头狂舞的怪物“刑天”……鲁迅又在这种美妙的《山海经》世界里陶醉了。
在这天堂的一角里,还有属于他的慈爱的母亲鲁瑞。她是户部主事鲁希曾的女儿,绍兴安桥头人,生于清代咸丰年间。当时的中国像是一潭死水,乡村女子被禁锢在家里,很少有人能够识字,她也没上过学,然而凭着自己的毅力,她自修到能够读书的程度。她读了不少的书,最初读的是些弹词,如《天雨花》、《再生缘》,随后看的是演义,大抵家里有的书她都看。有时她还自己买些喜欢读的书,当时新出的章回体小说,她也买来读。她原先裹了脚,清末天足运动兴起时,就放了脚。这个很有胆识的女子,对自己的孩子却有着温柔的母性的爱。当周伯宜命令鲁迅背书时,她静静地听着,为儿子耽心,儿子顺利地背完了书,她为儿子高兴。她每年回娘家时,总把鲁迅带去。
外婆家所在的安桥头是鲁迅儿时的乐土,那是一个离曹娥江不远的幽静而偏僻的村庄。—条小河缓缓地从村中流过,河里有捕鱼和罱泥的小船。酷爱大自然的鲁迅来到这里后,觉得世界真太美丽了。村庄那么幽雅,田野那么青翠,河里的水草那么婀娜多姿,而斜倚在河畔的那些不知名的小花,在阵阵掠过田垄和小河的野风中,散发着多么浓郁的清香。在这画意盎然的村子里,他和小伙伴们,像活泼的小鸟似地蹦蹦跳跳,嬉戏打闹着。给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大自然风光更增添了无限生机。
在月光如水的迷人的静夜里,他们还结伴坐着白篷的小船,去邻近的赵庄看社戏。年幼的陪着小客人坐在舱中,年长的坐在船尾。小伙伴们架起两枝橹,两人一支,一里一换,有说的,有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水声,在左右两岸都是碧绿田野的河流中,飞一般地奔向目的地。船在河里驰行,河岸两边的豆麦散发出的清香,在水气弥漫中扑面而来。淡黑色的起伏的山峦,彷佛是什么巨大的野兽的背脊,缓缓地向船尾跑去了。
一会儿,见到赵庄了,首先扑进鲁迅眼帘的是屹立在庄外河边空地上的一座戏台,远远地它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十分迷人,鲁迅几乎疑心是在画里见过的仙境,竟在这里出现了。
童年时候,鲁迅的天堂还不仅是这一些。东昌坊口新台门的院子里,另有一个小小的天堂,虽然没有水乡那么广阔,却也有许许多多动物与植物,这就是鲁迅家院子后面的百草园。这里有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蝉儿在树叶丛中不住地鸣唱,黄蜂在菜花地里忙碌着,轻盈的云雀忽然像一枝箭似的从草间飞向半空中去。而在短短的泥墙底下,油蛉在低唱,蟋蟀在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看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背脊,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
家道中衰(7)
鲁迅到了三味书屋之后,老师虽然很严厉,但在这里也有许多快乐,当寿老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他的几个同学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而他就开始画画,用荆川纸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地描下来。书屋后面还有一个狭小的园子,同学们可以偷着去花坛上折梅花,找蝉蜕,捉苍蝇喂蚂蚁……”
这一切都是那样美好,那样和谐地点缀着他生命的早晨。天真的、快乐的少年鲁迅,哪里知道人间还有许多肮脏和黑暗,苦难与贫穷。在他充满着稚气的眼里,整个无边无涯的世界,都像他家里的院落,都像百草园、三味书屋,都像安桥头那里的静幽幽的小河与田野,都是那么秀丽,那么生动,那么充满情趣。他不知道,在他的视野之内的小小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悲惨世界,那里还有不平,还有哀伤,还有恶对善的摧残,丑对美的践踏,还有终年像牛马一样辛苦辗转的劳动者挣扎在饥饿和死亡的悬崖之上。他还以为,那些陪伴着他的乡村里的小伙伴,也像花木和鸟禽一样,自由自在地生长,无忧无虑地装点着辽阔的大自然。
十三岁以前的鲁迅,在温暖与欢乐中过着士大夫家庭里的少爷生活,他还不了解社会,不了解社会中除了窗明几净、丰衣足食的天堂之外,还有一个黑暗如漆的人间活地狱,更没有想到他后来竟成了推翻这个地狱的勇士。
1893年,在鲁迅的家庭中,发生了一场决定他命运的风暴。这场风暴,无情地摧垮了周家的安乐世界,从此和平与安宁结束了,败落与苦难降临了。
这年三月,周福清因母亲去世,告假回籍。就在这年的秋天,他一手造成的灾祸到来了。这是浙江举行乡试的一年,主考官殷如璋已经离京前来。殷如璋与周福清是同年,曾经相识。亲友中便有人认为这是一个让子弟出头的好机会,于是,几个富有的人家凑齐了一万两银子,写成钱庄的期票,请周福清出面去贿赂主考官。这些想出头子弟中间也有鲁迅的父亲周伯宜。
周福清承允此事后,便到苏州去拜访主考官,随即又命跟班将装有期票的信函给主考官送进去。那时正、副主考官正在船上闲谈,主考官见到信,知道其中必有奥妙,并不拆看。可是那个老实而粗笨的跟班却急得叫嚷起来,说信里有钱票为什么不给他回条。这一声喊叫,把一场风暴刮起来了。殷如璋打开信阅读了一遍后,很严厉地宣告了信中的关节。周福清很快就作为案犯,被送往苏州府查办。知府王仁堪本来想含混了事,说犯人素有神经病,替周福清开脱。可是傲气十足的周福清却否认自己有神经病。他振振有词地历数考场行贿的许多故事,说自己不过是照此办理而已。王仁堪无可奈何,只好将周福清押往浙江处理。在清代,科场案历来被当作重罪,有时一案竟要杀戮几十人之多。到了清朝末年,对这种案件的处理才有所缓和。周福清一案由浙江审理后,呈报刑部,请旨处分,定为“斩监候”。他后来在杭州府的监狱内被关押了八年之久。
这场大变故,对于鲁迅一家是个翻天覆地的灾难。他们不得不挤出全家收入的钱财,来填补这个无底的深渊。定为“斩监候”的周福清,年年都有被处死的威胁,特别是到了“秋决”时候,家里人为了避免危险,每年都得花一大笔钱去通融;监候了八年,通融了八年,钱财几乎被搜刮光了。从此以后,周家丧尽了元气,像是一艘破旧的即将沉没的船舶,颠簸在艰难困苦的沧海之中。 txt小说上传分享
家道中衰(8)
鲁迅当然也在这艘破败的船舶中浮沉。他的祖父正处在危险的境地中,他的一家也不能不回避株连的打击。于是,他和他的弟弟随同母亲离开县城,到外婆家避难。
家庭的不幸,把鲁迅从五彩缤纷的半空中抛到了潮湿的泥泞地上,他开始看清了地上的污秽。外婆家远不是第一次去,不过这一次以逃难者的身份再次前往时,他感到了许多新的印象。他在从前只看到一些表面的笑影,因此给他带来了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甜蜜的梦,如今,这个梦已经被严酷的现实搅碎了。他在这里开始被人们瞧不起,往日还巴结他家的一些人,现在把他当成乞丐看待,取笑他为乞食者。后来到他舅父家逃难的时候,他看到的也是这种世态的炎凉。这种践踏和侮辱人格的嘲讽,深深地刺伤了鲁迅倔强的心,他感到愤恨,感到耻辱。当他还是个少爷的时候,在耳边响动着的是没完没了的甜言蜜语,而一旦家庭遭到灾难以后,就马上被抛入乞食者的行列,他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样的是势利小人。冷酷的社会啊,你为什么那样势利,那样缺乏善良、正直和同情心?
真如俗话所说,祸不单行。鲁迅的家庭刚刚经受了祖父下狱的打击,第二个打击又接踵而来,这就是父亲周伯宜得了重病。
祖父的不幸遭遇,像千钧巨石压在鲁迅父亲的心上,使他深深地感到了打击的沉重。他在科举的坎坷道路上,前途本来就是渺茫的,现在更没有希望了,他生来缺乏持家的能力,而现在家庭的重担却全部压在他的双肩上;为了营救狱中的老人,家道迅速地破落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一阵风暴卷走了他家的财产和土地。衰败,紊乱,绝望,逃难,汇成一座精神上沉重的十字架,简直要把他的心压碎,他的脾气更坏了,酒也喝得更凶了,终于身体支撑不住,严重的肺病把他摧垮了。
父亲病倒,作为长子的鲁迅,不能不过早地挑起家庭的重担。为了营救祖父,需要钱;为了给父亲治病,也需要钱,然而,家境已经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唯一的办法是靠变卖衣服和首饰来维持。于是,鲁迅几乎每天都到当铺里去,把衣服或首饰送上比他高出一倍的柜台,在轻蔑的眼光中接过了一点可怜的钱,然后再到药店里,在和他一样高的柜台前,给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在家庭没落的凄凉气氛中,这种愁苦挣扎的滋味是难受的,他不能不感到这人世的痛楚与冰冷。
周伯宜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前后诊治了两年,竟没有一个医生说得清楚。他开始时吐血很凶,家里人根据庸医“医者意也”的说法,赶紧在墨海里研起墨来给他喝,据说因为血是红的,墨是黑的,黑色可以冲掉红色。这样,弄得他喝得满脸漆黑。碰到这种庸医,当然等于是见鬼。后来,周伯宜的病情更加恶化,水肿也逐渐厉害起来,辗转请来了当时的名医何廉臣,诊费自然也是很贵的,开的“药引”却更加古怪,他开得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难的是“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随便捉来的雌雄两只是不能算数的,也许是不合“贞节”而被取消了做药引的资格。鲁迅弟兄为了寻找这种药引,就到“百草园”的菜地里,拚命地翻土块,好不容易找到了同居在一起的蟋蟀,不过土块一掀开,它们就蹦跳开了,弟兄两人便分头追赶,如果只捉到一只,就不能构成原配的一对,只好把捉到的这一只也放走了。
家道中衰(9)
何廉臣看到病人水肿,便说这是一种鼓胀病,于是按照“医者意也”的万应药方,开出一种更奇怪的“败鼓皮丸”,这是用打破的鼓皮做成的。既是鼓胀,那么用打破的鼓皮做成丸药,想来必定可以克服了。这样荒唐的医术,当然无法救治周伯宜的病。
何廉臣还提议服他的一种灵丹,说是点在舌上,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周伯宜早已对他的治疗丧失了信心,只是轻轻地摇着头。经过名医们两年来的摆布,周伯宜的生命终于熄灭了,那时鲁迅就在父亲身旁,他亲眼看着这盏生命之灯熄灭的惨象,心里留下了永久的伤痛。
父亲死时,鲁迅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少年不得不和他心情沉重的母亲一起,忍着极度的悲痛,艰难地支撑着这个迅速崩溃了的家庭。为了营救祖父,他家里的四五十亩水田已卖掉不少;为了给父亲治病和办理丧事,又将余下的水田全部卖掉了。原先仕宦之家的兴旺和繁盛,一部分随着祖父关进了昏黑的监狱,一部分随着父亲埋入了寂寞的坟墓,现在只剩下困顿、贫穷和悲凉。
从这时起,鲁迅静悄悄地、凄凉地告别了天真的年代,再也无心在孩子的世界里嬉闹了。他倒是常常到堂房的叔祖母子传太太那里,和他们夫妇闲谈,以排遣自己的忧愁和烦恼。有一次,他说起有许多东西需要买,就是没有钱。子传太太便怂恿他说,“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鲁迅说母亲已经没有钱了,子传太太说可以拿首饰去变卖;鲁迅又说首饰也没有了,子传太太接着说:“也许你没有留心。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鲁迅觉得她的话里似乎有些恶意,便不到那里去谈天了,但是不到一个月光景,就听到一种流言,说他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听了这流言,鲁迅感到很气愤也很寒心,有如掉在冰水里一样。
父亲去世后,鲁迅就代表自己的一家,和族中的十多户人家议事。这些名分上是长辈的人们,常常讥讽和欺侮鲁迅。有时候,当大家公议这一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