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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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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前夕,刘锜对家人宣布了三天来他在外面活动的结果,包括一次进宫陛见、两次去访马扩都没有找到他。为了安慰女眷们的失望,他保证一过元宵,一定去政事堂找到他。

刘锜的宣布在家里各人之间引起了不同的强烈的反应。

刘锜娘子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曾经多次参加内廷赐宴,根本不在乎到丰乐楼去宴客。她不但不以去丰乐楼为稀罕,反而专门喜欢挤在普通老百姓中间去赏灯。说实话,东京人赏灯一小半是真正为了赏灯,一大半却是为了赏赏灯的人。要充分满足后面一个要求,在她们同阶层之间的几张熟面孔早已看腻了,只有挤到老百姓中间去才行。可是明天她们将去赏灯的一间丰乐楼的阁子,却是奉了特旨从高俅手里夺下来的,这就具有重大的意义。

刘锜娘子除了从丈夫身上感染到对这个上司特别的憎恶感以外,还感染到东京市民对高俅的普遍的憎恶感。权贵集团在人民群众中间是彻底孤立的,他们只依靠一根从天上挂下来的游丝悬在半空中生活,而雄踞人间。一旦天丝中断,他们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刘锜娘子早就听说高俅在丰乐楼预订了十个临街面的阁子,届期准备连续举行多次包括有清客、篾片、打手、妓女在内的合家欢,这个消息引起东京市民异常的反感,人人对他侧目,但又奈何他不得。现在由官家亲自勒令他让出一间阁子来,偏偏不给他凑成一个整数。这个小小的惩罚,对于只能依靠官家的宠幸作为他作威作福的资本的高俅来说,不啻是在他脸上狠狠地掴上一个耳光。说不定这还是一个信号,可能高俅从此要在官家面前失宠了。天底下哪有比这个更加令人痛快的事情!无怪乎刘锜娘子乍一听到这消息,像个孩子似的整夜兴奋得睡不着觉,期待明天的欢宴。

亸娘十分注意地谛听刘锜哥哥两次去班荆馆问讯的经过,她明白,如果她听错了一句话,或者听漏了一句话,她就不可能被纠正,或者被补充了,即使对于已经十分熟悉的姊,即使对于爹,她都不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每个人也都明白她没有权利主动问到有关他的任何问题。社会条件限制了她。

但是刘锜哥哥为了安慰她而补充的一句话,对于她来说,毋宁是多余的。她处在这样一种矛盾的心理中,既希望刘锜哥哥能够早点找到他,又怕他们立刻见面。她不仅怕他们见了面,万一会给她带来什么不利的、意外的消息,更怕他们见了面,把事情推进到具体的阶段,那样留给她自由骋思的余地就十分有限了。她唯恐现实的结婚会破坏那深刻地存在于她的回忆中,到现在也还是每天使她千萦万转的童年的邂逅。那种回忆是十分神圣的,她希望把它保留得越长久越好。

如前面所述,赵隆在西军中一向有“弓弼”之称,他认为校正别人的过失,使之符合全军的利益,乃是他的天职。现在他把这张弓弼的使用范围扩大了,他不但要校正士兵、将校、统帅在部队中犯的错误,还要用来校正宰相、朝廷在伐辽决策中所犯的错误。他的自信和对于前途的殷忧,使他忘记了必要的谨慎,甚至忘记了北宋朝廷一条严格的戒律:严禁军人过问庙谟。

除委托刘锜奏请面圣,以便在奏对时直陈己见以外,他在这几天中也出去走访了几家故旧。他们都是与西军有相当渊源而被调到东京来供职的。这些老朋友熟知他的性格,热情地招待他,但是几句话一说,就惊异他虽然到东京来了,却仍然保留着那种非东京式的顽固与执拗。这两样,即使在外路也算不得是美德,而在东京的官场上却是罪恶了。他们暗示他东京乃辇毂之地,太宰、太师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说话行事千万要小心在意,不可有一点儿孟浪。

他最后访问的一家是述古殿直学士刘鞈。那天恰巧他的儿子浙东市舶司提举刘子羽也在家里,刘子羽是为了要找寻机会投效前线才遄返东京来的。

刘鞈曾在西军中当过高级参议,在熙河军中与赵隆共事有年,是赵隆敬重的少数文职官员中的一个。这次官家给种师道的诏旨中也明令指定他一起参加太原会议,这个赵隆是知道的。可是他不知道刘鞈也是伐辽战争的热心赞助者。交情归交情,公事还要论公事,刘鞈显然不能够同意他肆无忌惮的议论,但仍然带着老朋友的关切,委婉地劝告他:庙谟已定,老哥休得再生异议,免遭……

免遭……免遭什么,刘鞈期期艾艾地好半天,才斟酌出“物议”二字来代替他原来打算说的“罪戾”。这个经过缓和的字眼并不能消除赵隆的满腔怒火,反而加深了他的反感。他憋着一肚子的闷气,问刘子羽道:“闻得贤侄在两浙公干,怎得闲来京师跑跑?”

刘子羽也跟随他父亲在西军中待过多年,赵隆对他俊爽明朗的性格、快刀斩乱麻的处事方法,一向留有良好印象,对他刮目相看,把他列入刘锜、马扩、刘锡、姚友仲等后生可畏的一辈中。现在赵隆没料到得到的是一句不太客气的回答:“谁耐烦去管市舶司的交易?大丈夫要干活就得到前线去,死也要死在疆场上,落得个竹帛垂名,才不枉这一生。”

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中,赵隆也许要像往常一样激赏他的这句豪言壮语了。可是现在刘子羽明明知道自己是伐辽战争的反对者,刚才还和他父亲抬过杠,说这样一句话就分明是一种刺耳的挑战,赵隆忍不住说:“照彦修贤侄这一说,此来是要为那场战争卖命了!”

“伐辽之举,名正言顺,廷议已决,人心佥同。”刘子羽冲着他回答道,“明日告庙后,即将露布出师。为它效劳卖命,正是侄辈分内之事,老叔倒说说有何不可?”

“彦修贤侄,像你这样年轻有为之士,去为童太尉卖命,依老拙看来,却不值得。”

“太尉是太尉,伐辽是伐辽。”赵隆这句话显然说得重了。童贯虽然一向名声不好,在伐辽战争的决策和执行上,却是刘鞈的同路人,并且还是他的上司,刘子羽正要找他的门路去效劳前线。现在赵隆的一句话触到他父子的痛处,这就使刘子羽愤愤不平起来。他说:“愚侄是为朝廷卖命,不是为童太尉卖命,老叔休得把两桩事混为一谈。”

大车已经撞到壁脚,话已说到尽头,再不转过头来就要炸了。刘鞈机敏地递个眼色去截断儿子的话。赵隆一向是个不拘小节、不注意身边琐碎事务的人,这次却在无意中截获父亲递去的眼色,看出父子之间的小动作。在他自己愤怒的心情中,特别敏感地推测父亲给儿子的暗示中大有“跟他还有什么话可谈,不如罢休”那种不屑的神情。于是他立刻站起来,抱着被人家当作不受欢迎的客人的那种屈辱感,愤然告辞回家。

刘鞈再三要把他留下来也留不住。

赵隆的愤慨扩大了。他原以为在东京可以找到一些支持者、同情者。他把自己诚诚恳恳去访问过的那些老朋友都算到这张名单中去,不料他得到的是完全相反的结果。他这才明白自己孤立无助的地位,人们只肯推顺水船,谁愿意去当傻瓜,顶逆风?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面圣廷对上。刘锜迟迟没有给他答复,今天带来了这样一个审慎的结果,官家只允许他到经抚房去和王黼、童贯两个辩难。他两个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肯定要把约期延宕下去,等到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可以辩难的?用兵几十年的赵隆识得官家用的是一条缓兵之计。

赵隆是个生铁似的硬汉,刀来枪对,硬来硬对,什么都不怕,就是受不得一点软气。那一夜,他叱咤怒骂,气涌如山。刘锜夫妇竭力安慰他,劝他明天到丰乐楼去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尽一日之欢,以排遣愁绪。

仅仅几天的盘桓,刘锜娘子与赵氏父女俩已经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她敬重赵隆是个硬汉,特别因为赵隆是为她丈夫所尊敬的长辈,封建妇女一般对“内政”有着自己的主张,对外,却多半以丈夫的爱憎为爱憎。

她喜欢亸娘,却不仅因为亸娘是丈夫敬重的长辈的女儿,是丈夫最亲密的战友的未婚妻,更因为亸娘本身表现出来的那种纯朴真实的气质是那么吸引她。这是她在东京同一或接近阶层的少女中间绝对找不到的那种类型。她喜欢亸娘,但又想改变她。她是亸娘的监护人,将要承揽她的喜事,却不以此为满足。她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求把亸娘的一切都承揽起来,包括她的语言行止、服饰装扮,一直到她的思想感情。一句话,她立意要把那个西北姑娘改造成为东京美人,却不明白,一旦亸娘真的在意识和形态上被塑成她所希望变成的样子,就不可能再保持那一份如此迷惑她的动人魅力了。

到丰乐楼去宴饮赏灯,是亸娘来东京后参加的第一个盛宴。她要么不去,要去了,理应有与之相适应的盛装,这是刘锜娘子的逻辑。刘锜娘子执意要她梳一个最时髦、最适合她面型的鹅胆桃心髻,然后在她右鬓插上两支飘枝花,使她显得那么娟秀和飘逸。可是毕竟分量太轻了,还需要取得一种端凝华贵的姿态才能符合她待嫁少女的身份。这个可用人工来制造。于是又在她的后髻插一朵点翠卷荷。打扮少女犹如郎中开方子,君臣佐使,一定都要搭配得当。那里可以加强一点,这里需要中和一下,都有一定的规格。刘锜娘子是这方面的高手,深明其中三昧,她得心应手地把亸娘打扮出来了,自己满意地从前后左右各个不同的角度上来鉴赏这朵由她亲手剪贴出来的通草花。然后又取来两面铜镜,亲自照在亸娘的左右鬓边,一定要亸娘从正面的大铜镜里去看从左右两面镜子里反照出来的头饰发型的全貌。亸娘是一面镜子也不太用惯的人,忽然间来了三面铜镜,弄得她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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