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是魔鬼。
林念初面容平静地将主任办公室的门在自己的身后关上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在盘旋着这句话,当李棋她们几个迅速迎上来望着她急切地问,“林大夫,怎么样?”的时候,这句话在脑子里更响了,简直震得她有些头晕,但是她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边往病房走边对住院医小方说,“后天我就给他办出院。你们回去做自己的事儿,一窝蜂似的聚在这儿,给主任看见了,不是又要挨骂?”
“主任无论如何不给通融了?”小方一下泄了气,脸垮了下来,“后天福利院就接走了?”
“他现在还弱呀。一般小孩刚送幼儿园还都爱得病呢,他这么弱送去福利院再来场病不得要了命!”李棋不满地嘟囔,“主任就这么狠心!”
“狠心?”,林念初皱眉看了她一眼,“主任通融这么久不容易了。”
李棋想想也是,可是心里实在不痛快,怪主任呢确实不公平,骂院办呢已经骂过了不知道几百遍,至于小孩他妈,她们‘人民内部’已经关于她是可怜还是可恨吵过几场了。李棋正准备更深刻地骂几句中国社会不完善不人性的制度的时候,听见林念初说道,“后天出院,不送福利院。我跟主任说了,我先把这孩子接走照顾。领养还是继续找吧,实在不行,反正,我照顾着好了。”
小方,李棋和护士长同时站住,俱都目瞪口呆地瞪着她说不出话来,林念初笑了笑,“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好了,这事儿到此为止,我们还有许多其它病人。”说罢,她就朝病房走了过去,李棋俩眼还圆瞪着,护士长一拍她脑袋,低声说,“干活去”才赶紧跟上林念初,她很想大声说一句林老师我太爱你了,你真好,但是看见林念初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方才很温和却很‘上级’的教训,便把这话又憋了回去。
林念初没有心情去品味她属下的赞美或者惊诧。她还有两个肺炎高烧的小病人,其中一个出现了几次早搏;一个轮状病毒腹泻的孩子,中度脱水可能存在电解质失衡。在今天下班之前,她要努力把跟小白菜有关的所有事情先放到脑后,而下班之后,就真正要面对冲动这个魔鬼给自己带来的所有实际的问题了。
林念初忽然想起来周明曾经说的那句话------善良的意愿并不恒等于美好的结果,中间尚需善良的能力。
这句话,跟许多他说过的话一样,曾经让她觉得是他不信任不尊重不支持她的明证,让她委屈愤怒伤心失望,而今,突然想起来,却是愣怔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微微地苦笑了一下,吩咐小方去叫心内科会诊,去检验科催促那个轮状腹泻孩子的血钾单子,然后对李棋说道,“你跟我来,再给6床做一个心电图去。”
无论她自己怎样不动声色力图淡化,林念初将小白菜暂时收养的消息还是在几小时之后就传到了有实习生存在的每个科室。李棋抓紧着中午30分钟吃饭的时间四处通报消息,只可惜她最想与之交流的陈曦在手术室跟着周明手术还没出来,叶春萌去脑外科病房给她姑姑送饭,这消息,就只能跟刘志光和白晓菁传达。
白晓菁非常看不上李棋,对她这种咋咋呼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贯很不屑,与此同时,李棋也十分看不惯因为家里有几个钱而不可一世的白晓菁,自不愿意巴巴地跟她表述自己的惊讶快乐和感慨;于是,李棋院本满怀激情的足以讨论整整午休时间的激动人心的新闻,就只是变成了干巴巴的―――小白菜暂时有了着落,林老师后天就把他抱回家了。
白晓菁挑着眉毛‘哦’了一声,继续低头持之以恒地在真正开始吃饭之前把鱼香肉丝中的姜丝和胡萝卜丝拣出去,而刘志光则塞着满嘴的馒头不停地说‘林大夫太善良了,太好了!’,李棋万分扫兴地将包子三口两口吃完,闷声地走了,而这个消息,却继续由刘志光和白晓菁分别传递了开去。
白晓菁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究竟对小白菜有着怎么样的感情,李棋曾经很不满地唠叨过,白骨精会去把那孩子抱回来,根本就是一时搭错了神经,再没准就是想出风头,要不,怎么后来都没怎么再关心过他,连问都少问?对,她是在给小白菜医疗费的募捐中委实捐了不少钱―――但是,作为一个开丰田车上学的大学生,钱并不能说明什么吧?李棋唠叨这些话的时候,陈曦瞧了她一眼,保持着这段时间的沉默寡言,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继续背她的gre单词,而叶春萌,除了由衷地为小白菜庆幸,并且要将两套自己挑的婴儿衣服送去之外,似乎跟白晓菁之间的恩怨,早就已经是几个世纪以前的前尘往事了。
并没有人知道,那天下午,白晓菁跟着程学文完成了两台手术,病人被白晓菁的代教老师推出手术室送回病房的时候,她并没有照例跟着一起出去,而是等在手术室里,走到了程学文身边。
“找我有事?”程学文一边摘手套一边笑着问。
白晓菁看看还在收拾器械的护士,没有说话。
程学文笑道,“不会是考核在际,怕过不了关找我讨题?”
白晓菁整张脸霎那间僵住,声音出来又干又涩,“您放心,我可能会不过关,但是不会来央求您的。”
程学文本来是开玩笑,这时才发现她竟然是一幅认真受伤的神色,他怔了一怔,把手套丢进垃圾桶,等器械护士推着车出去了,才走到她跟前问,“究竟有什么事儿?”
“林大夫要接下来那孩子。”白晓菁僵硬梗着脖子,“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领养人,大概她会收养那孩子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程学文仿佛并不意外,“付出了太多心血,毕竟就跟其他的弃婴不同。”
“可是我觉得她一个人没法带那个孩子。太难了。”白晓菁的身子依旧一动不动的,嘴角却抽动了一下。
程学文愣了一愣。
“单身的话,都没法给小孩上户口。”白晓菁低头瞧着地面,“我想,她已经离婚了吧,否则不会还住在单身宿舍的。”
程学文是真的惊讶了,第一次,在这个别人都觉得难以教化的,他却一直教化得游刃有余的学生面前,有些手足无措。
“这个是林大夫的私事,”他压下心头隐约的不安,尽量温和而平淡地说道,“你还是关心得太多了吧?”
“我才没兴趣关心别人的私事。”白晓菁扬起下巴,“只是想究竟谁能收养小白菜更好一点。如果别人不能给他个父母双全的家,那我就把他带回家去,至少有保姆照顾,我也自有办法让我爸给他上个户口。只不过,我觉得还是让他有个爹娘更好。”
程学文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正沉吟着,又听她继续说道,“林大夫把他抱回去了,也是做了准备,想给他个家吧?只不过没有父亲的家,算什么呢?我想她也会觉得家还是完整一点好。”她的眉头跳了一跳,抬头望着程学文,一把把帽子拽下来揉成一团在手里拧着,咬了咬牙发说道,“你都等那么多年了,还等什么呢?你心里想跟她一起照顾这孩子,如果她真要给这孩子一个家,你想做这个孩子的父亲的。”
程学文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抓着轮床的边缘,强笑道,“你胡说什么?”
白晓菁低声说,“我倒是希望我胡说呢。可是自从那对夫妇又不要小白菜了,院办又下死命令必须送走了,你又是去咨询上户口,又是去打电话打听照顾小孩的保姆,连杂志上的儿童床那一页都折角了。我真希望你只是为了小白菜,不过,不过我想我了解你的想法,就象你了解,如果没有好归宿,林大夫一定不会把他送去福利院一样。”
程学文微微皱眉,半晌才苦笑着说道,“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挺心细的。”
“关心的话,自然心细。”白晓菁如同说着一个已经被全世界认定的公理,“但凡不是刘志光那样的白痴,自己关心的喜欢的人的心思,怎么会弄不明白。”
程学文先是如同石化地瞪着地面,随后,无奈地闭上眼睛。这个被他力图不动声色地淡化转移改变的事实,这么自然轻巧地从她嘴里说出来,在这个时间里,让他不知所措。
“这是你们那代知识分子的特色吗?什么都不肯说清楚,即使谁都知道的大实话,也不许面对面地说出来。”白晓菁略微不懈地撇撇嘴,“想那么多弯弯绕其实多么虚伪。”
程学文苦笑,此时已经完全无以应对。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你跟林大夫在一起就很好,我真不明比你干嘛就非得没完没了地喜欢她。可是这是你想要的。既然你这么想要,既然现在机会这么合适,你真就想虚伪到底谁都别扭着呀?本来这也不关我的事情,可是小白菜这个倒霉孩子,如果因为他能圆了你的心事,能给他自己积点福呢。”
白晓菁说完,大步往外走了出去。程学文一直站在手术室里,知道外面的天色完全沉了下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虚伪?”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抹近乎悲凉的神色,他吸了口气,拿起墙壁上挂的电话,拨了四位数字的内线号码,几声‘滴’之后,他听见了林念初的声音。
“念初,我10分钟之后过去找你,我们出去走走。”他头一次没有等她答应或者拒绝,就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