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拖把卖光了。
这时,一个好机会降临了。他先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继而就看到某幼儿园的几十名孩子,由两位阿姨领着,向人行横道走过来。两位阿姨,一在队伍的前头,一在队伍的后头,她们两位扯起一根长长的红绳子,孩子们的手腕都套在绳子扣上仿佛红枝条上结着一串果实。
他听到前头的阿姨说:“抓好绳子,过马路了。”
他非常想伸手抓住那红绳子。
孩子的队伍慢慢地穿过马路,来往的车辆都停了下来。这情景感动得王三鼻子酸溜溜的,他感到这个城市里美好的东西确实不少。
他在幼儿队伍的掩护下,跨越了斑马线。
王三挤进了杂货商店,寻找卖拖把的柜台。找到了。有两位穿着白制服、胸脯上别着号码牌的女售货员正在诡秘地谈论着什么。他猥猥琐琐地靠到柜台前,他看到售货员用蔑视和厌恶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立即感到自惭形秽。他仿佛闻到了自己身体正在散发着动物园中的动物身上那种腐臭的味道,他简直不敢前进一步了。两个女售货员,一个很年轻,另一个很老。老的脸上有一块月牙形的明亮疤痕,年轻的一脸雀斑。她们丑陋的容貌使他的自卑感消失了不少。他想我是大学教师,你们俩不过是两个站柜台的,有什么了不起!这样想着他靠到了柜台前,并且用双手按住了柜台上的玻璃。这时他闻到了狐狸的味道。他想这两个女人中必有一个有狐臭、或者两个都有狐臭。他的腰笔直地挺起来。他说:
“同志,我买个拖把。”
幽默与趣味(4)
脸上有疤的老女人看了他一眼,用手掌扇着鼻子前的空气说:
“什么味道?”
他感到她的眼睛盯着自己。脸上有雀斑的小女人也用手扇着风说:“真臭!”
王三感到脸皮燥热起来。他降低了声音说:
“师傅,我买根拖把。”
老女人从背后抽出一根蓝红两色布条扎成的拖把递过来,恶声恶气地说;
“六块四毛九!”
王三更喜欢那根用白布条结扎成的拖把,但他不敢麻烦女售货员。慌慌张张地从兜里往外掏钱,却发现口袋里空空荡荡。汗水一下子流满了脸。他记起自己出门时忘了拿钱。他脸上流汗是因为空麻烦了售货员。
王三结结巴巴地说:
“对不起,我的钱、我的钱丢了……”
他又一次撒了谎。
老售货员仇视着他,把拖把从柜台上拿起,狠狠地扔到身后的拖把堆里。
“对不起……”王三连连道歉着,“实在是对不起……”
雀斑脸售货员又跟疤脸售货员诡秘地交谈起来,好像王三的道歉连放屁都不如。
王三悲愤交加地走出杂货商店。
斑马线又横在了他的眼前。
有两位腰扎皮带,臂戴红袖标的老年妇女正在横过马路,王三立刻跟上了她们。他知道这些蹒跚着“解放脚”的老太太都是业余警察。她们上管国家大事,下管鸡毛蒜皮,权力大得无边无沿,连警察都怕三分。跟着她们过马路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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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了约有四五条斑马线时,王三一眼看到了那两条乌黑的轮胎擦痕,他的心一下子抖了起来。———也是该着出事,这时恰好又响起一声尖利的刹车声,王三像只被热水猛泼着的鸡一样,条件反射地扑到一个老太太胸前寻求保护———也许他的手碰到了那老太太的Ru房了吧?———老太太尖叫一声,伸出五根尖锐的手指,在大学教师的瘦脸上抓了一把。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看到那两个老太太虎视眈眈地逼上来,他仓皇地后退着,甚至忘了躲避车辆。他听到老太太骂:
“流氓!竟敢占老娘的便宜!”
“不不不,”他举着双手辩解着,“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大学教师,知识分子……”
“哼!中国的事坏就坏在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手里!”老太太骂着,把双手举到王三面前,那十根弯曲的手指像老鹰的爪子一样,闪烁着钢铁一样的光芒。王三一阵胆寒,顾不上辩解。忘了车辆,掉转身子,踩着斑马线,往马路对过窜去。
他听到身前身后身左身右都响起“嘎唧嘎唧”的紧急刹车声,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像气球一样炸裂了。他跑上人行道,看到那些诸如“抓流氓”、“抓小偷”“抓坏人”的时代熟语像一根根雪白的木棍子,在他的头上纵横交错地飞舞着,逃生的念头鼓舞着他的双腿。他感到自己跑得空前的快。
大学教师在人行道上飞跑着,迎面驰来的许多自行车躲躲闪闪地给他让着路。他看到自行车上那些红男绿女们惊讶的、兴奋的神情。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疲倦感,却感到一种因为衣服急剧摩擦皮肤而产生的微弱快感,为了增强这快感他加速地奔跑,后来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浸泡在幸福的潮水里了。他感到四肢矫健灵活,犹如森林中的猿猴;身体浑圆滑溜,宛如淤泥中的泥鳅。他婉转自如地在自行车的密林中游动着,无数次的,都是当急速冲来的自行车即将闯上自己的身体时而自己身体一侧就回避了。路边的树木刷着白石灰的树干像一排等距排列的士兵,一个砸着另一个,连绵不断地扑倒在地。体育场的绿色铁栅栏像剪刀一样剪着他的身影。他感到这次奔跑正是二十年前在故乡河边那次狂奔的继续。那次他是追赶爱情,那次他与同班女生汪小梅看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保尔·柯察金与林务官女儿冬妮娅的爱情深深地麻醉着,他们尝试着接了一次枯燥无味的吻之后便开始追逐,模仿着保尔和冬妮娅的追逐。汪小梅是学校里的田径明星,正好扮演着善跑的冬妮娅。王三那时是个满头乱毛的野小子,恰好符合了保尔的身份。他们在河边上,踩着柔软的绿草飞跑,在奔跑的过程中因为衣服摩擦皮肤王三的快感产生了,在追逐汪小梅的狂奔中王三进入了青春期。
幽默与趣味(5)
那时河边的芦苇如轻浪一浪一浪追逐着,那时河中的流水像一匹明晃晃的绸缎,那时在狂奔结束时汪小梅按照书上的程式把后背靠在王三的胸膛上,那时王三突破了书上的程式发展了保尔·柯察金,胆怯地用手按住了汪小梅的小青苹果一样的坚硬Ru房,那时汪小梅回头捅了王三一拳又踢了王三一脚,红着脸骂王三流氓,说王三不照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青年教科书去做。那时王三还想狡辩那时汪小梅说保尔根本没摸过冬妮娅。那时王三说肯定摸了只不过作者怕羞把这细节省略了。那时两个人为这问题争论不休,那时王三只好说我错了我今后一定改正,那时他嘴里认着错眼睛却着了魔般地盯着那两个青香蕉苹果盯得汪小梅满脸挂彩。那时他又按捺不住地伸出手去抚摸苹果,他想像着那苹果上还挂着一层白粉霜呢。那时汪小梅半推半就是一朵“豆蔻开花二月初”满面的娇羞,那时王三霸蛮强硬。那时汪小梅咕嘟着小嘴像个花骨朵儿说不让你摸不让你摸男人摸了长得快长得大俺姐说男人手中有酵母一摸就发了馒头。那时王三根本不听她的莺歌燕语硬摸了,她一声呻吟少女时代结束了。那时他们又接了一次吻这一次跟上一次感觉大不一样,他感到她的身体烫得像感冒病人一样她的呻吟像一个成熟的妇人了。那时他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爱情是一种发展迅速的病毒。那时他与汪小梅好得如胶似漆,那时他的酵母使汪小梅如雨后春笋一般茁壮拔高,很快就高出了王三一个头,两个头,后来汪小梅被选拔到省里当了排球运动员。现在王三自己感觉到跑得比那次还要潇洒,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狂奔,好像他不是一个被追赶逐的“流氓”而是一个追逐逝去青春与爱情的健将。当!一声破锣响;咚咚咚,一阵乱鼓鸣;他从迷醉中惊醒了。
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的大学教师王三从浪漫的少年梦中解脱出来,满身冒着热汗,跌在了这个腐臭城市的人行道上。在一排绿色的铁皮垃圾桶旁,他踩着一快西瓜皮,像无聊的滑稽剧中的丑角一样,夸张地挥舞着手臂,滑行了数米,然后沉重地跌在垃圾桶之间。他的身体像一枚炸弹,轰起了成群结队的苍蝇。他想干脆就死在这里罢了,但远远地看到由那两位红袖标老大娘率领着的追捕大军正呐喊着逼近。巨大的恐怖动员起大学教师最后的气力,他跳起来,继续往前跑。这时又一声破裂的锣响在他的耳畔炸开,紧随着锣声还有咚咚的擂鼓声。他歪了一下脸,看到毒辣的阳光底下,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盆开败了的君子兰,桌周站着几位老太太,插着几面油腻的彩旗,旗在阳光中垂着头,老太太们则敲着锣打着鼓,满脸油汗闪光,神情极为生动。一个瘪嘴的老大娘颤悠悠地喊:开展全民灭鼠运动———人人有责哪———咣,咚咚咣———王三被这些业余警官们吓破了苦胆,绕着他们向一条窄街窜去。他听到后边那两老太太在喊:“老姐妹们,截住那个流氓呀!”王三一回头,看到正在进行灭鼠宣传的那几位老太太停止了敲锣打鼓,眼睛瞪得溜圆,蓝光闪烁,像狸猫的眼睛一样,像正要对老鼠发起突袭的狸猫一样。她们的尖利的长指甲像慈禧太后的长指甲一样,表现出法律的威严,一下就能挖出人的眼球。只看了她们一眼王三就吓得屁滚尿流。他放着精神性的响屁抱头鼠窜,他知道落到这群老女人手里决没有好下场,不被她们咬死也要被她们骂死。在逃跑时他恍惚记起了自己的家,智力在绝望中诞生,这样奔跑下去难以逃脱猫的追捕,急中生智他想起了家,家是避难所,“街上有惊涛骇浪,家是平静的港湾”。于是他在奔跑中辨别环境,这条斜街很陌生,仓皇的逃窜已使他失掉了方位感,在这座迷宫般的城市里他几乎从来就没有分清过东西南北,何况在逃命的过程中,唯一的出路是沿着斜街奔路,跑,一条斜街里窜出的猫吓了他一跳,也使他发现了一条小胡同。他一拐弯进了小胡同,穿胡同而过,竟然迎面看到了一幅巨大的广告牌,广告牌向人们广告着罐装猕猴桃饮料的丰富营养,丰富营养通过那绿毛青脸的大猴子表现出来,它津津有味地喝着猕猴桃饮料。看到了这广告王三激动无比,因为这广告牌后面就是他家所在的那栋楼房,他曾经无数次地站在这广告牌下注视那只猴子,好像和它交流思想感情。猴子的眼睛是用一种能够在暗夜里放光芒的新型颜料所画,王三在夜晚时趴在窗台上就能看到这灼灼的猴眼。他是个喜欢沉溺在沉思中自娱的男人,每当受到了生气的女排运动员的痛打后,便从注视猴眼中得到安慰。他幻想着自己变成猴子,在茂密的丛林中上窜下跳着,渴了饮山间清冽的泉水,饿了吃树上新鲜的果实。不久前的一天,妻子骑着他的背,用大巴掌扇着他的屁股,他忍痛不住,一句妙语涌到嘴边:你再欺负我,我就变成猴子。当时他的妻子笑出了声,他趁机从她的胯下钻出来,非常严肃地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他指着窗外边那广告牌上闪闪放光的绿毛大猴子,说,它已经给了我信息,你再打我我就变成一只猴子。说完这话他看到妻子痴痴地看那只正在夕阳里喝饮料的猴子,脸上渐渐变了色。这件事王三本已忘记,现在竟清晰地浮上心头。是啊,他向着那广告牌跑着,想,我为什么不变成一只猴子呢?为什么不呢?这个念头执拗地纠缠着他,使他感到一种麻醉的安全。他现在是轻车熟路地往自己的家奔去,他几乎不怕那些追捕者了,他钻进门洞,跳跃着楼梯,想,我不怕你们,我一回到家立即变成一只猴子,让你们永远再也无法找到我。他已经体验到一种类似猿猴的快乐,他感到腿脚空前的灵活,每次跳跃都富有弹性,一跳就是二级台阶,甚至跳四级,奋力一跳竟然可达五级。就这样他飘飘欲猴地跳完六十级台阶、跑完幽暗而深邃的走廊,然后努力撞开自家的那扇唯一的门。他感到眼前白光闪闪,定眼看到闪烁白光的是自己高大肥胖的妻子。她正在用一条黑乎乎的毛巾蘸着脏水在背上来回“拉锯”。她几乎是赤身裸体。房门洞开,她尖叫一声,一个鱼跃跳到门后。她的反应十分敏锐但身体的动作却很笨拙。这是发了福的体育人才的共同特征。她推上门,回头大骂:“王三,我打死你这个流氓!”
幽默与趣味(6)
她高高地举起拳头,冲着王三的脑袋撸下去。在她的拳头下落的过程中,她发现丈夫的身体萎缩了。发生在她眼前的事情令人难以置信:大学教师王三在一分钟内,变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绿毛青脸的雄性猿猴。
2这位高高地举着大拳头的高大女人正是当年的汪小梅。无情的岁月是如何把一个天真活泼、身段苗条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性情暴戾、身体膨胀的女人的?心中悲伤的作者在这里不想叙述。作者是汪小梅和王三的同乡又是好友,少时在同一所学校念书,长大又在同一座城市混饭,他当然有能力把汪小梅的变化过程描述清楚,但是他不愿意。王三由大学教师变成猴子,这变化比汪小梅的变化要重要得多,这变化使汪小梅的变化显得不值一提。听到王三变成猴子的消息后,作者并没有过分吃惊,因为他曾经多次开玩笑说王三像只猴子。后来又听说汪小梅和王三双双失踪了,他也没怎么吃惊,他知道中国的知识分子是笼中的鸟儿,关在笼子里时,天天唧唧喳喳,甚至还用头去撞笼子的铁条,但真放他们飞,用不了几天就会飞回来。所以当王三和汪小梅的学校派人来调查时,他却打保票说他们会回来的。后来果然就回来了。回来后王三还当他的大学教师,汪小梅还当她的体校教员,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作者曾问过王三变成猴子的感觉,王三说没什么感觉,变成猴子之后的事他全部不记得,变成猴子之前的事还记着。作者也采访过汪小梅,汪小梅很简略地说了一些王三变成猴子之后她的生活过程。本文的第一部分根据王三的谈话编写,第三部分根据汪小梅的谈话编写。王三参与编写的《诗歌大辞典》最近出版了,他赚了一些稿费,尝到了甜头,现在又在写一篇研究卡夫卡《变形记》的文章,这些文章研究角度独特,水平不低。汪小梅对待王三的态度大有好转,她正在服食一种叫做“月见草油”的减肥剂,有些效果。他们俩口子一般不愿跟人谈变猴子的事,对朋友可以例外,所以如有研究生物遗传与变异的朋友对此事感兴趣,可以通过我与王三和汪小梅联系。因为这件看起来很荒诞的事情里,肯定潜藏着一柄解开人类世界大奥秘的钥匙。解开这奥秘的人,将比达尔文还要伟大。当然这研究将冒很大的风险,这是个飞蛾扑火的差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3她高举着的拳头僵在了半空。她的怒骂断绝在喉咙中,好像一块卡住了的黏痰。她看到丈夫只有流露着恐惧的眼睛没有变化,其他的部位都在迅速地抽搐着、萎缩着,在抽搐中萎缩在萎缩中抽搐着。他的腰背佝偻了,四肢弯曲了,衣服滑落,眼镜跌落,嘴唇缩进,牙床凸出,耳朵变薄,脖子变粗,拇指变长。绿色的细毛突然迸出来,像皮肤上爆起鸡皮疙瘩一样迅速。最可怕的是:一条粗大油滑的尾巴,从它的两腿间缓慢地长下来,一直触到地面上。适才还站立着她丈夫的那个角落里,现在站着一只真正的猢狲。它生着一身碧绿的毛,一张青色的面孔,双腿弯曲着,身体在发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