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诚像争出樊笼的小鸟,自由自在在向东北方向的崇山峻岭奔去。
渴望自由、渴望独立自主的生活天空。这个美丽的梦一般的幻想鼓舞着他,向东北方奔去。当然,建诚不知道,自己奔赴的不是自由的天堂,而是一个能给他带来一点寄托和安慰的尝试。但他无所顾忌,决心要离开学校,离开家,离开熟识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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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诚对他崇拜的班主任高丰失望了。
建诚是高丰的得意学生,高丰是建诚心目中崇拜的英雄。高丰毕业于市师范学校,虽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但仪表整洁,口才非凡,写一手狂草,大有驰骋中原大地、气吞太行之势。然而,高丰今天办农场种土豆,明天建工厂搞“五四零六”“九二零”“糖化饲料”。最终工厂没办成,只好让建诚领着一帮五年级的学生饲养两头体瘦毛长的黑毛猪。
最让建诚失望的是,高丰老师陷入了失恋的苦恼中。高丰迷恋着民办老师苏小欣。苏小欣那高挺丰硕的|乳峰,有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轮廓,即使再宽大的上衣都无法掩饰,那是一道非常让人惊心动魄的风景哪。高丰与她热恋着。苏小欣在高丰的辅导下成功地考进了市师范学校后,与高丰断绝了恋情,高丰开始酗酒、发脾气,跟老师们吵架,责骂学生。有一次,无缘无故训斥了建诚,深深刺伤了建诚的心。
建诚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亦趋向成熟,就在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依在东林嫂嫂的胸前,漂亮的东林嫂嫂像可亲的情人似地揽着他,兴奋之中,建诚梦遗了。建诚感觉到了女人肉体的诱惑力,也多少懂得了女性在男性生活中不可取代的神奇力量,但,这些肤浅的感受无法解脱他厌学的苦恼。
而且,建诚与父亲张鸿远的对峙所带来的苦恼,远远胜过了对老师的失望。父亲在他的心中,是神圣的至高无上的,而且大有高处不胜寒之感。建诚除了对父亲敬畏、疑惧和战栗之外,剩余的只有躲避。家中还有什么呢?建诚想坐在桌旁读一读小说,屁股未坐稳母亲就喊着让挑水,接着又是父亲的责骂。建诚中午不睡觉,给兔子打草,刚一进门又会惹得父亲恩赐一回训斥。家中失去宁静和温暖,失去自由的栖息和独立的梦想,家还有什么依恋呢。
建诚依然出走了。
秋风从西北方吹来神秘的凉意。苍野仿佛有无数庄严高贵的使者为人们撒播着喜悦与忧郁、苦恼与幸福……啊,谁能说出到底大自然有多少可以差谴的使者来到人间?到底大自然为什么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愚弄人?建诚边走边想,胡思乱想。此时完全可以胡思乱想了,因为已逃离了方方面面的封锁和制约,自由了。
自由,才是人类永恒的情人呀!
建诚扛着红樱枪。那是一个圆形枪尖,仅有一米四长,建诚握着这支枪参加过红卫兵夜间护秋巡逻,参加过春节守路口、盘查走亲戚送礼、搞封建迷信的人。还用这支枪打过扁四家的疯狗。今天,建诚扛着这支枪要奔赴远方,到东北方那崇山峻岭之中,用这支枪,防卫护身,打猎为生。他还背着一个书包,里面有一支铅笔和一个小本本以及三斤多盐,这一切就是他将要开辟人生新篇章的全部物质基础。这是多么单纯、多么壮美的自由之梦呵!
一股作气走罢三个小时的路程,翻过山梁,爬上山崖,顺路追赶了一阵野兔。野兔没追成,他渐渐有些疲倦了。建诚吃了干粮,那点干粮刚好能够吃一顿。
这时,深山传来“咕咕”的叫声,那是凄凉的叫声。在孤单的旅途上,这种声音会撩起孤独的忧伤。
是啊,建诚举目四望,一片寂寞原野,只有他,只有原野,只有寂寞与孤单。
建诚突然想起了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想到了父亲和母亲,以及他的伙伴们和老师们,想到自己会离开他们,以后可能再也不能相见。啊,他怎么能离开那熟悉的土地?他怎么能没有伙伴?他怎么能离开那火热的欢快的日了?
突然,他的脚步重似千斤,迈不动了。他能孤独在荒山野岭中生活下去吗?瞬间,东北方那自由的目标太遥远,太不可思议了,甚至太恐怖了。
建成猛然意识到自己想家了,舍不得离开亲人了。他想将这个来势凶猛的念头压下去,可是无能为力呀,那个狭小的山村,那个红色泥土覆盖着的小山村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力量吸引着他,那里有他今生无法舍弃的、无法忘记的东西,建诚的脸上猛然滚下热腾腾的泪水。
不,不要欺骗自己了,想家,自己在想家。自己害怕了,恐惧了……
他翻身又向家跑去,就像离家出走时那么坚定有力。
梦幻破碎了,是犹如发丝那么一点点念头——想家的念头,将自由之梦扎碎了。
他害怕再也见不到他的熟悉的兄弟姐妹,害怕夫去父母。啊,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恨。不,父亲就是父亲,尽管他冷酷、严厉、古怪、脾气不好,但那是他的事情,那跟张建诚没有关系。建诚只要父亲这两个字活生生地耸立在他的眼前,是的。他不再苛求父亲,不再怨恨父亲,只要看到父亲,感到父亲的高大和温暖存在就行了。他拼命向回家的方向跑去,仿佛害怕被家抛弃,仿佛害怕一旦天黑了,回家的大门会永远关闭。
三个小时前后的心情是多么大的差异呀。
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建诚悄悄进了家门,像一只惹恼了主人的狗,悄悄蜷缩在炕上睡了。他已经忘记了饥饿,家呀,终于又进了这个发酸发霉的被窝,然而,这就是张建诚差点丢掉的天堂哪。
管他呢,先躺下再说,张建成安慰自己说。但心却悬着,等着父亲——张鸿远的处罚。
张鸿远听得建英说,建诚回来了,心像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他在儿子未回家前,做过多种分析:逃学、出事、出走、寻死,各种情况都想到了,而且都有可能。建诚是独立性非常强的孩子,而且性格孤僻,充满了人世的幻想。张鸿远无法理解儿子的内心世界,但建诚的失踪,促使他想了好多,也促使他改变了一些想法,只要建诚能平安回家,说清原因,这次他决不严酷地处罚儿子了,尤其是不再责打儿子了。
建诚谛听着父亲威严的脚步迈进南窑。张鸿远那本不算沉重的步点犹如神话传说中震魂摄魄的天鼓,一声一声击在建诚的心上。建诚已嗅到父亲身上淡淡的汗水味,混杂着书纸香和药香的特有的气味。啊,那是多么亲切,多么让人神往,多么让人迷醉的气味哪!
猛然,被子被掀掉了。建诚裸在父亲威严的目光下。
“今天去哪啦?”
“去盂县。”
“干什么?”
沉默不语。
“说。”张鸿远生气了。
建诚咬牙切齿地说:“我想离开家,自己生活。”
天哪。张鸿远惊呆了。
“可是,我想家。”建诚说。他是用了好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来,因为他知道,说出这句话来,父亲一定会小瞧他,有伤张建诚的自尊哪。
张鸿远笑了,悄悄的自己笑了,之后训斥儿子一番,睡去了。
建诚终于应付了父亲的训斥,庆幸没有受到责打。父亲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他要自由,但他没有说出自己心中这个最大的秘密。他守住了自己的秘密,这时只觉得身上软柔无力,觉得一颗突然变得坚硬的心仿佛在浸出一滴一滴孤寂而冷凝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