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明华原是最怕麻烦的人,却有耐心为英招点一碗茶,温盏,调膏,注水击拂,雪乳云汤,茶丹青,一碗茶绘了一幅兰花图。
点茶,是大家闺秀的必修课,她幼承名师,并非不会,只是以前嫌麻烦不做罢了。
英招正在绘草药图,涂山明华端了一碗舒城兰花茶过去,问:“我画的茶丹青好看吗?”
“好看。”英招赏了一瞬,端起茶碗品饮。
明华看了他正在画的图,说:“白芷,药用的是根部,根部的横截面有回字纹。为何你画的是全株?”
英招说:“白芷、当归、独活,都是伞形植物,多年生草本植物,要从全株外观上区别,所以先画全株,再画根部全貌,最后再画根部横截面;白芷多生长在水边,所以有白芷汀寒立鹭鸶,频风轻剪浪花时。”
“所以,每一样植物都要如此拆解,很耗时间,是很细致的活儿;凭我们两人,全心投入至少需要百年,若只闲时做,花上五百年也说不定。”
明华说:“当年我娘亲与天下名医一起整理《圣济内经》和《圣济外经》,举国名医之力,花了四十二年,他们还是依据原有经验和在前人医书的基础上。如今,只有我们两人,的确需要慢慢来。”
英招看着眼前三种药材,说:“白芷,温厚而馨香,当归,安住而沉淀,独活,自我而丰饶;每一样植物,都有自己的性情。”
涂山明华看着英招,你怎么这么渊博啊?我好喜欢。我是半夏,见雨如见故人来,见花如见半夏开。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命中注定,我要遇见这个种花人。
她说:“我爹爹说你的画很好。”
英招说:“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画得多,熟练了。”
这三种药材是常见药,涂山明华早就写好了药理和用法,只差他的绘图。
明华问:“那幅兰花图,是别人送的?”
英招说:“那是一故人所赠,我早年游历过金陵城,白门是秦淮河畔顶翘楚的歌妓,兼具才情美貌,最善画兰,吟诗,度曲,人虽在风尘,却生就一身侠骨。我喜听曲,与她真正相熟时,她已是半老徐娘,经历过一段婚姻,回归金陵城,筑园亭,结宾客,与文人墨客来往,酒宴茶局,或歌或哭,自叹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
“白门一生信义无亏,却命途多舛,三度从良不遂,三度复返烟花。”
“这幅兰花图,是她经历沧桑之后所画。满座宾客多慕她的容色与才华,我能理解她的傲骨,故以此图赠我。”
涂山明华轻轻“哦”了一声。
英招说:“我与她是君子之交,她心中另有情郎,最后为了那个人,郁郁而终。”
涂山明华忍不住问:“你喜欢过她吗?”
英招说:“男女之情?没有,我很欣赏她的才情与气节,相熟时,她毕竟已经经历过一段婚姻,也心有所属。我有原则的,不会觊觎和染指心中有主的花。”
“当初认识你,到我告白之时,我并不知道离戎谦的存在,蓐收没有告诉我。是在蓬莱岛你同我说过之后,我才知道的。”
明华问:“如果你知道,你是不是就不会告白了?”
英招说:“如果我那时候知道你们互相有情,我再动心,也不会有非分之想。”
涂山明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段后知后觉的过往,让自己无可奈何,自己从小锦衣玉食,事事顺遂,唯独情路坎坷,竟然生出身似浮萍之感。
再回首,如果知道为离戎谦解毒而剜心头血的代价是英招会关闭心门,我可能…可能会犹豫一下。
他挂在书房的兰花图,正如她在杏园藏着的狐狸糖和一箱牛皮纸袋子,都是弥足珍贵的过往。
英招提起笔,蘸了蘸墨,注一句诗:“夏日葳蕤白芷兴,茎高羽翠伞花馨。”
他说:“书,慢慢写,日子,好好过,人生,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