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日光稀薄,天色转阴。北风平地而起,吹的房檐下铁马叮铃作响。朱红大门外,冰霜无声无息覆上两侧俯卧的石雕兽像。大雪随风而至,顷刻间雪势转盛,从灰暗积云中飘下,密密麻麻地罩住这方庭院。
纸窗透出些许光亮,映出飞舞的雪花。几片雪从未合拢的窗缝中滚进屋里,在桌上融化成透明的水滴。有些沾湿了信笺,或在石砚边翻滚数下,没进浓黑的墨里。
一只素白的手执笔蘸墨,临桌而书。在察觉笔尖微有涩意时稍稍停住,见是一颗冰珠凝在笔毫上,便缓缓起身,将窗户一把推开。
漫天风雪倒映在她的眼中,化作疏离淡漠的一抹白。
纷纷扬扬的落雪在桌上滚了几圈,融化后慢慢沁进纸里,晕开了新写的墨字。景澜漫不经心地抽出,折了折靠近烛火点燃。忽而管事来报,道:“大小姐,卢家的人来了。”
管事平日只唤她大人,又因承爵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阖府人都极有眼色,也跟着一道称大人。如今突然换了个旧称,显然是为了家事,而非公务。
隔着屏风,景澜微微侧头,问:“都来了些什么人?”
管事低声道:“卢家的几位大人都来了,来的还有……平阳郡主。”
眼看火马上就要燃近指尖,景澜伸手向窗外一抛,任它这般落进雪地,变作一团灰烬。
她淡淡道:“很好。请到向归堂,我马上去见他们。”
一炷香之后,景澜现身于向归堂中。她身着一袭素裙,乌发以玉枝缠花的宝石发冠束起,外披云纹紫袍,罩着薄薄的玄色纱衣,无端透出几分肃杀之意。
她从堂中大步走过,踏上主位缓缓落坐,身后便是道藏中的三千箴言,古朴庄重。满堂华灯璀璨,仿佛都照在她的身上,任是旁人锦衣华服,也夺不了她的半分光彩。
她三指托起茶盏,轻呷一口,这才不急不慢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堂中形形色色的人,道:“家父祭辰方过半月,满府孝衣未除,不知诸位有何要事,竟派人先后四次强闯敝府?”
景澜话音才落,堂下一人将茶盏重重一放,冷冷道:“我们为何而来,难道你当真不知吗?”
景澜唇角微扬,道:“我还当真不知了。”不等那人发火,她敷衍地拱拱手道:“久闻清河卢家乃书香门第,百年世家。通文明义,知礼晓节,想必不至令我在先父灵前蒙羞才是。”
众人这才看见,在主座边的桌上,摆着一块黑沉沉的灵位。
堂中一时寂静无声,先前开口说话那人咬牙道:“你父亲在天有灵,也必然不会见我七妹蒙难,折辱到如此地步!”
“罪妇卢氏,受逆臣贼子蛊惑,意图犯上作乱……”景澜一字一句道,“按本朝律例,应处以凌迟。但念及家中先祖曾有功于社稷,特网开一面,夺其封诰,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命卢氏宗祠将其除名,以儆效尤。”
她看着那人冷冷道:“卢郎中,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陛下的旨意。你若是有什么不满,大可向陛下去说。”
那人身后又一人站起,怒道:“你父亲靖海候在世时也不曾如此待我们,你如此无礼,难道这便是贵府待人的礼节吗?他临终前曾留下遗言,要立我七妹所生之子为世子,有书信为证!这些东西都交由卢家保管,是你父亲的遗命,你为何不从?”
景澜目光一寒,却是笑了笑,道:“先母乃云和公主,那卢氏又是什么身份,敢与公主平起平坐?她难道是先帝指婚,亲赐于我父亲的?听说先母在襄中修养的那几年,先父是病的昏头了,说要抬一抬卢氏的位份,还要立什么世子?诸位都与公侯之家有姻亲故旧,靖海候一向不同于其他公爵,向来由皇帝亲自指立承位之人。这是百年不变的旧规矩,你们若是不平,就告到御前去,不必在此啰嗦。”
堂下哗然,众人纷纷出言相劝,这时坐在最末的一年轻男子霍然站起,道:“说白了你就是不愿去救七姑姑!你与陛下亲近,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偏偏连提也不提,眼睁睁看着我七姑姑受辱”
景澜闻言瞥了他一眼,道:“嗯,我就是要看她受辱,怎么了?卢氏当年敢在侯府对我母亲不恭,便该想到会有今日。再说了,被逆臣贼子蛊惑的又不是我,命人不开宫门,拒迎圣驾,险些耽误陛下入宫见先帝最后一面的也不是我。不是我犯下的祸事,为何要我去说情?别人也就算了,卢氏此人,绝不可能。”
那人约莫是从未听过这番言词,登时怔住了。景澜微微一笑,放下茶盏道:“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这是景氏侯府,不是什么卢家。景氏祠堂里,也没有什么卢氏。我姓景,你们姓卢,先母云和公主更是与诸位一星半点的干系都没有。我请你们进府,可不是想要与你们商量事情的。事态如此,你们倒是还活在梦里,认不清如今是谁做主?”
“不错,他们的确与你毫无干系。”一位身着锦裙,竖着云髻的美妇款款起身,仪态端庄,温柔道:“但我与你母亲却是表亲,在这堂上,总能说几句话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