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好有千余里,途中,有沙漠也有草原,还间杂有戈壁。他此时已行到了巴丹吉林沙漠北部的边缘。秋来了,天上时有大雁飞过,振着翅向南飞去。青草湖再往北就是那个苏武牧过羊的北海了吧?“携手上河梁,游子莫何之?”……当年李陵与苏武一别的地方却不知却在哪里?其时,他们心中更不知是何等况味?
——韩锷离开伊吾城已有三日,心中正自胡思乱想,却遥遥地见到前方沙漠中倒卧着一个小黑点。及走近了些,才遥遥可辨那是一个人。那人倒卧的不远处还有一匹牲口倒毙的身影。韩锷驱马向前,又靠近点儿,才忽一扬鞭——因为看到那个人却是身穿连城骑的服色。衣色青黑,好象还是护卫营中的汉军。怎么,护卫营中有人在沙漠里迷路了吗?
这时两人相距还有两里许。韩锷坐下马快,不几步就已奔到。他翻身下马,急望了一眼,果见那人是王横海所差遣来的人马中的一个。脸很熟,但却叫不出名字。只见那士兵嘴唇发干,眼睛微睁着,已是半昏迷状态。韩锷心里忧急,一把解下马鞍边挂着的水囊,身形一跃,已到那人边上。他伸手揽颈,就要扶起那人,把水囊就向那人口里灌去。
可百战成名的他这时心里却划过一丝警觉,那是——杀气。在这个空荡荡的沙漠里,他感到了一股杀气。他用眼睛向四处冷冷地搜寻着,找寻着杀气生发之所在。四周空空如也,让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幻觉。他的手不停,抱起了那士兵的头,一点水注下,濡湿了那兵士的唇。那兵士一睁眼,就已认出他。那兵士的眼里忽有一丝惨厉的神色,似是要诉说什么,却说不出。韩锷才一愣,就见那本半僵的兵士忽然飞身而起,向自己身上抱来。韩锷这时才惊觉那杀气似乎就是从这士兵身上传来!为什么这个垂死的袍泽会突袭自己?他想都不及想,一只手伸出,轻横在自己与那士兵之间,手里还不敢太用力,怕真伤了那士兵性命。
却见那士兵虽不说话,眼里忽现一抹血红,看着可惊可怖。他的双手直向韩锷身上僵僵地抱去,可眼中却在警告着什么!这时,韩锷突见血光一爆。只见一根黑色的尖尖的东西从那士兵背后肺中穿过,直向自己心口扎至。——杀局!韩锷一声长啸,原来这是杀局!
他身子忽一矮,那柄尖尖的精钢所铸的黑管样的东西已透过那士兵的身体,穿入了他的左肩头。
这一招太快,快得韩锷只来得及避过要害。他体内撕裂一痛,但双手抱住那兵士,两腿一弹,人已向后窜去。他隔着那士兵,来不及看到那埋在士兵身底沙下的伏击者倒底是何等人物。但那人分明追袭而至。空气中响起一声尖啸,却是那人手中乌黑的中空铁管发出的啸叫。韩锷只见空气中几滴鲜血正在那铁管飞袭之下向后抖落,那是那兵士的血,还有自己的鲜血。他退得太快,那跟袭之人扑得也太快,他全不及看清那个矮矮的影子是何等人物。
他这一退足有三丈。脚再落地时,脚下忽虚,似是踩到了浮沙——有陷井!韩锷头上冷汗一冒,眼睛一瞥,一瞬间瞥到沙地上露出一截中空的竹管——沙下还有人!
他只及警觉,就见一片狂沙已飞暴而起,只见一蓬刀光从沙地里翻腾而出,地似乎翻了一样,漫天昏黄,到处都是沙子,而那刀光腾起,似是带起的沙粒已足已杀人。韩锷双足一弹,身子蜷缩而起,直向空中暴冲而上。他来不及腾手,背上肌内一跳一弹,只见他背上缚着的长庚哑簧咯地一声,长庚已脱鞘而起。韩锷右手抱住那兵士,左手操住空中的长庚,蜷着的身子在空中猛地展直,一剑就向那铁管迎去。
当此险境,遇强挫强,迎难而上,本就是韩锷的脾气!黄沙飞舞,他的头发束发已断,抢在那刀光落体之前,他的长庚在空中与那铁管已迎面而遇。铿然一声,韩锷借力疾退,那追击之人也为之一挫。可满天的刀光沙影已卷袭而至。沙子洞穿了韩锷的衣角,那刀光更是狂悍已极,空中一劈,韩锷肋下就溅出一道血痕。
可他退得也真快,倏忽之间,在那两人全力一击,不及跃近之时已又退出丈许。然后他身子一落,已平平坐在沙地之上,怀里还抱着那个兵士。空中鼓荡的沙缓缓落下,韩锷浑身浴血,在对方突袭之局下,他虽侥幸逃命,但一接之下,已受重伤。怀里的兵士也已到了油尽灯干的地步,只见他嘴里不断地咯着血,却勉力开声道:“大漠五,韩帅,是大漠王……”
他在尽着最后一点力气让韩锷多了解一点情况。韩锷没有抬头看向那两个人,而是低头望着怀里的兵士。那士兵虚弱地挣了挣,道:“你快走!”——他似乎还想拚尽最后一点力气挣脱出韩锷的怀抱,无力帮他却敌,起码也要不给韩帅增加负累。但这最后一下的挣扎已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虚弱之下,肺部重创,这时只见他身子不停地痛苦地扭动,一口口带着气泡的鲜血直从他喉中咳出,两眼焦急地望着韩锷,却说不出一句话。他死亡的过程极为惨厉,身子象负伤的动物一样做着最后的挣扎。韩锷无力相助,只有尽力地用一支手抱住他。——这个兵士叫什么名字,韩锷努力在自己脑中搜索,他忽然痛恨自己一向对人名的记忆力……可怜无定河边骨……却犹是哪个春闺的梦里人?出塞从戎,而家乡,千里万里的遥隔。如果他能记起这个兵士的名字,起码此时可以大呼着他的姓名,在他最后最渺茫的立在生死一线间的时刻,用他的名字为他招魂,用叫声为他把握此生最后的一点确定。可他想不起,想不起!
那兵士的挣扎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口中只剩倒气。最后一口带着气泡的血咯出后,他的眼不甘心地睁着,直直地望着韩锷,那是他最后的一点牵挂职守的不安。韩锷的脸色却平静了,他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是第一次眼看着麾下之士死在自己怀里。他的喉头一阵阵地耸动,最后,感觉到那兵士初死的躯体突然之间显出一种说不出的绵软,似乎,这个精壮的生命所有的力气一刻之间都散了。对面成犄角之势把他盯住的两个人却一直面色冷酷地看着他,他们要在韩锷失神中找到一点攻击的机会。
韩锷怀抱一人,照说此时身体姿式必有疏虞,可他身上腾起的一股悍厉之气淡淡的,绵绵泊泊的,似乎罩住了他所有的疏露,让那两人也不敢轻易出手。韩锷伸手轻轻合上了那兵士的眼睛,这时才抬眼看向前方道:“大漠王?”对面的两人一个干瘦,一个较胖,面色苍黄,风沙满裾,额上皱纹深刻。其中,瘦点的那个拿着一把阔刀,另一个胖的就是最先伏击韩锷之人,手里却拿着一根很细的二尺余长的中空铁管,那管尖极为薄利。韩锷望向那胖点的道:“莫失?”
又转眼看向另一人:“莫忘?”
他的声音很平静,肩头的血本还在流,但这时却流得很慢了,已转为浸出——莫失和莫忘就知他的技击之术已修为极高,已可以自闭血脉。韩锷失血的脸上现出一点苍白。却见那莫忘狠狠地盯着他:“风水轮流转。你在荻村中也曾装着中毒伏击于我,没想过报应就这么快吧?韩宣抚使?”
韩锷嘴角微微一撇,他知自己与大漠王之争已远非平常的江湖恩怨,而是殊死的利害之斗。这种战斗,没有什么正大光明,彼此都会用尽兵家之诡道。却听一直没开口的胖胖的莫忘说道:“韩宣抚使,你把我们两个老头子已逼到绝处了。自从你平定十五城,重开东西商路,下令全力打压我老哥俩儿的商旅行队,你早就该料到今天了。”
他倒不是有意和韩锷扯什么闲话,而是要在闲话中找到决胜之机。——韩锷不简单——他胖胖的脸上一双小眼一见之下就已感觉:这年轻人的一身修为及毅力之坚定比他预想的还不寻常。虽然他现在已经负伤,但在大漠上住过的人都知道,一头负伤的狼比没负伤的往往更为可怕。只听韩锷冷冷道:“有我在,就不会容你们藉天下之灾东西阻隔以成私欲。我给你们留的有生路,只要你们还是好好的做你们的生意,不恫吓抢劫别的商旅队伍,那么,张掖一带的关卡,以及整个河西走廊,还是会对你们开放。”
莫忘愤然一笑:“少说得那么堂皇!我们在十五城中的商栈都是谁查封的?对了,不是你,是那个表子杜方柠。别跟我们讲什么天下!本来这条路上的生意都是我们老哥俩儿的,那个什么城南姓杜的看着眼热了吧?她不只要断我商路,还要杀我部旅,劫我财产。老大,你说,最近咱们的商旅之队一共受到多少次洗劫?‘漠上玫’,嘿嘿,‘漠上玫’!那个女匪,领着不知哪儿招来的伊吾之兵,专门抢劫我们的商队人马,这下可发了吧?换了个名字以为我就猜不出了?这大漠之上,还有哪个女人敢带出这么一批劫匪动我老哥俩儿的财物?在十五城中她是官,在城外,她就是匪!官匪一家——你别让我恶心了你,别跟我说得那么堂皇!”
韩锷一怔:‘漠上玫’?那是什么?据他口里意思,那是一帮土匪的绰号了?还曾专门劫掠大漠王的商队?而且头领是个女人?他们的意思是:方柠就是那‘漠上玫’的首领?
——以杜方柠的行事为人,加上她们城南姓极需金帛的情形,以及东宫对漠北财源的依赖,韩锷倒是有一点相信,可他从未听方柠说过这事。他唇角苦苦一笑,当然,如果是方柠做的,她当然不会对自己说。君子可欺之以方,她一直就是这么对付自己的。可这几个月以来,杜方柠一直没有这个时间吧?她的日程已经很满,哪有机会出去劫掠大漠王?他与她倒曾数次派手下围剿大漠王属下,以打击他们对十五城商旅的搔扰是真的。他们以龙禁卫与连城骑已捣平了多少大漠王的巢|穴?最少有七八个吧?这一点上,他与杜方柠的道义取向还是相同的。他知道杜方柠要借此打击东宫太子党中另一派人马的实力,抢夺过这个财源。
他心中正涉暇思,那边莫失与莫忘是何等样人?已看准时机。他们互望一眼,已经发动。就在他们将发未发的一刻,却见韩锷一抬头,他怀里还抱着那个兵士的尸体,剑横在左膝之上,右肩与右肋下都已受伤,他要使剑,只有以左手了。
他这一抬头,时机却卡在莫失与莫忘将发未发之际。莫失与莫忘心中齐齐一惊,觉得他适才的失神似乎只是一个陷井。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莫失出刀,他一刀划地而起,就带起了一道黄沙。那劲力似已集在那黄沙之上,那黄沙宛如刀锋延展而出的光芒,直向韩锷劈去。
韩锷纵声一啸,长庚击出,那空中有如凝束状的黄沙在他剑气一劈之下,已纷纷坠落。然后空中响起一声尖啸——莫忘那闻名大漠的‘洞空刃’已破空而至!韩锷右半身有伤,行动不便,莫失与莫忘欺他的就是这一点。韩锷却只盘膝而坐,并不移动。可他手里的一支长剑以静制动,纵横夭矫,护住自己身侧。莫失面色一惊,恨声道:“嘿嘿,你倒是博学杂收,公冶一派的‘长踞剑法’你居然也会用。”
——蜀中公冶常不良于行,独创‘长踞剑法’,以跪踞之姿应敌,坐战天下,于剑法中别开一脉,罕世少有。只听韩锷静静道:“公冶前辈是家师好友,在下幼时曾蒙其不弃愚陋,悉心指点过。”他口里说得平和,手里的剑势却越振越强。莫忘与他交过手,却只觉短短几月间,他的剑法似乎又大有进境——原来韩锷的剑法本气脉高扬卓厉,一发无回,可这时斗来,却只觉他手下更多了分沉稳冷肃。那是一份超常的镇定,也是一分为谋大势刻意隐忍的执着,似乎已视生死如无物,隐隐间又透出他这些日子以来指挥过千军万马凝练而成的气度。
莫失与莫忘一刀一刃夹击而至,他两人想来联手惯了,又是在韩锷重伤之后,本以如此等强攻,韩锷必支撑不了多少时候。没想韩锷左手单手运剑,虽然身陷险局,却一直不倒。莫失忽似想到了什么,大叫一声:“你练过《宠辱经》?”
韩锷脸上哂然一笑:《宠辱经》?没错,他是练过《宠辱经》。可以前,年少飞扬的性子与这门功夫不合,一直未有所成。没想这年余来他数次遇挫之后,出塞领兵,军务之余,倒慢慢能通习这经中之术了。——《宠辱经》本是太乙真人故交好友的一份秘笈,好友去后,就一直交由他保管。太乙真人所修习的心法与之不合——他本是道家的‘两忘’心法,要的是宠辱皆忘。因为韩锷不是习道的料,所以把那《宠辱经》传与他。
“宠辱不惊,静若止水;宠辱皆惊,动如脱兔”,那《宠辱经》曾号称是剑法一道中的极境。韩锷的身子忽然翩飞而起,一击如电。他与莫失莫忘在空中一会,电光石火一溅,他已又重新长身踞坐于荒沙之上。
莫失与莫忘情知,今日要收拾起他来,只怕要大费工夫了。习练过《宠辱经》的人最耐久斗。刚才他那一势分明就是“宠辱皆惊,动如脱兔”的要旨。就在这时,远远的天边似有尘沙蓬起,忽有一个汉子骑马飞奔而来,那人在马上高叫道:“莫老爷子,莫老爷子,漠上玫攻到了!”
莫失与莫忘脸色齐齐一变——她这时怎么会来了?只听那汉子道:“她们刚奔袭了我们在白狼窟的人马,兄弟们有些顶不住了,你们要再不回去,他们只怕就要灭了白狼窟了!”
莫失与莫忘忽狞笑一声,对韩锷连下杀手,数招之后,却也知一时收拾不下他。眼见天边那片尘烟越卷越盛,似是漠上玫已分兵而至。莫失一住手,长叹一声,恨声道:“姓韩的,你相好的来了,今天你算逃过一命。但,咱们是生死之约,我们会缠到你不死不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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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放马奔出数里开外后,才下马在沙堆中埋葬了那兵士的尸体。他静静地坐在坟前——其实,他力乏之下,坑挖得很浅,也没垒土,满地都是黄沙,就是想垒也垒不起,所以面前并没有什么坟,四周也全无标识,日后要找,只怕也找不到这坟地了。他心头一叹,又一个远葬异域的弟兄。
他肩头的血流下,渗入沙中,鲜红得刺目,这黄沙百战的岁月啊……坐了有一刻,他才动手自己止血裹伤。一个人料理伤势很不便,好一会儿,他才把伤口裹扎停当。刚才莫失与莫忘一走,他也就马上上马疾行——因为,他不想见到方柠,照莫失莫忘所说,那个‘漠上玫’,也即是方柠。
荒沙野战,心中温柔绮念全散。他裹好伤后才穿起自己的袍子。这接下来几天,他都必须要好好养伤了。他知道,大漠王所说的一定不假,这场荒沙中的伏击还只是开始,他们与自己的约会,是不死不散的。
——这天,韩锷骑马向前行了又有一刻,他在盘算着怎么在伤势小愈之前尽量避开与莫失和莫忘的见面。心里却忽地一惊,方柠如果真是‘漠上玫’,她躲得开莫失与莫忘的联手一击吗?接着他唇角无声地笑了,他情知方柠迎敌筹算远较自己周密,她该无事吧。
天已近黄昏,他抬首西方,脸上的神色忽然惊:只见昏黄黄的西方光景中,在半空里忽然浮起了一条河。那条河的河水漾漾的,清且涟兮,河边也有沙,那沙却是温软与湿润的,远非这大漠荒沙的空寂枯冷。那河的河流却在空中因为光的折射时时抖动。河上,有一对白鸟翩然飞过,飞得那么矢矫自如,无拘无束。
韩锷怔怔地望着,他知道那是海市蜃楼,可那蜃景美得让人如此怅望留连。接着,他才看清楚了那一匹马。那马立在那河流前与黄沙外,象在实景与虚景的交界处。韩锷揉了揉眼,一时也不知那匹马儿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