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所剩下的那一丁点儿快乐机会,完全毁灭了,永远毁灭了,那你也不能作得比这个更彻底呀。好啦,她现在已经长眠了;你就是有一百个情人,你和他们也都没有法子能再侮辱她了。”
“你这话夸大得太过分了,”她声音微弱、低沉地说;“不过我还是不替自己辩护——那是不值得的。你将来既是跟我没有关系了,那已往的事也就不必提了。我由于你,把所有的一切全都丧失了,但是我可没抱怨过。你自己犯了错误,遭了不幸,你难过是应该的,但是叫我也跟着受罪,那我可就冤枉了。自从我落到了结婚的泥坑里以后,所有的体面人见了我,都吓得老远地躲着。你把我安置在这样一所小土房里,把我当作了一个乡下佬的老婆看待,难道这就是你爱护我吗?你骗了我了——不是用言语骗的,而是用外貌骗的,其实外貌比言语更难叫人看得透。不过这个地方也跟别的地方一样地好——哪儿都可以把我葬送到坟地里。”她的话在她的嗓子里咽住了,她的头也垂下去了。
“我不懂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是由于我,才犯的罪吗?”(他说到这儿,只见游苔莎哆嗦着朝他伸出手来。)“怎么,你还会落泪,还会伸手给我,啊!天哪,你还能这样,啊!不能,我不能;我不能犯这个跟你握手的罪。”(游苔莎伸出来的手又软弱无力地垂下去了,但是眼泪还是不断地往下流。)“好吧,既是从前因为我糊里糊涂不明白我爱的究竟是怎么一种人,所以和你接过那么些吻,那么,我现在看着那时候接的那些吻,握一握你的手吧。那时候我叫你迷惑到什么程度啦!一个人人都说坏的女人,能有什么好处?”
“哦,哦,哦,”游苔莎到底忍不住,哭出来了,并且一面哽哽咽咽、一抽一抖地哭着,一面便挺立不住,两膝落到地上。“哦,你有完的时候没有!哦,你太残酷无情了——就是野蛮人的残酷也有个限度呀!我咬着牙挺了这半天了,但是你可到底把我压倒了。我求你发点慈悲吧——我可不能再受了——再这样下去就不人道了。就是我亲手——把你——母亲杀了——我也不应该受这样痛彻骨髓的鞭打呀。哦,哦!上帝对一个可怜的女人发点慈悲吧!……在这一场竞赛里,你总算把我打败了——我请你高抬贵手吧。……我承认,她第一次敲门的时候,我是——有意没去开门——但是——第二次我要是没认为你会去开门——那——我自己就去开了。我以后知道了你没去,我就去把门开开了,可是那时候,她已经走了。这就是我犯的罪——我对她犯的罪。顶好的人,也有时会犯大错的啊。不会吗?——我想会的。现在我要离开你了——永远永远离开你了!”
“你把话都告诉了我,那我就一定会可怜你的。跟你一块儿在屋里那个人是韦狄吧?”
“我不能说,”她拚却一切,呜咽着说。“你不必硬追问了——我是不能说的。我要离开这地方了。咱们不能两个都待在这儿。”
“你不必走:我走好啦。你可以在这儿待着。”
“我不,我要去换衣服了,换好了我就走。”
“上哪儿?”
“上我来的地方去,或者别的地方。”
游苔莎匆匆忙忙地穿戴去了,姚伯就满腔深愁幽怨,一直在屋里来回瞎走。她穿戴了半天,到底都穿戴齐全了。她把两只小手伸到颏下去系帽带儿的时候,手颤抖得非常厉害,帽带儿老系不上,系了好几分钟,她终于放弃了那种企图。克林见了,走向前去说:“我给你系上吧。”
她悄然应许了,把下颏仰了起来。她有生以来,至少这一次把自己姿态上的美丽完全忘了。但是克林却没忘,所以他就把两眼转到一旁,免得受了引诱而惹起温柔的情感。
帽带系好了;她转身离开了他。“你仍旧还是觉得你自己走开比我离开你好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错。”
“很好——就这样吧。你说出来那个人是谁,我就可以可怜你了。”
她披上了披肩,下楼去了,把克林扔在屋子里站着。
游苔莎走了不大的工夫,只听寝室外面有人敲门;姚伯说:“啊?”
原来是女仆;她回答说:“刚才韦狄太太那儿,打发人来告诉你,说太太和小孩儿都很平安,小孩的名字要叫游苔莎·克伦门第恩。”说完了女仆就退出去了。
“这个玩笑开得可真不小!”克林说。“我这场不幸的婚姻,竟要在那小孩的名字上继续下去!”
四 半被忘记者殷勤相护持
还乡……四 半被忘记者殷勤相护持游苔莎起初的路程,跟风里的蓟絮一样,是没有准方向的。她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她恨不得那时候是晚上而不是早晨,因为那样,她就至少可以忍受痛苦而没有让人看见的可能了。她在那快要死去的凤尾草和带露水的灰白蜘蛛网中间,忽忽悠悠地走了一会,最后到底把脚步转向了她外祖的住宅。她走到那儿的时候,只见前门紧闭,并且还锁着。她就机械地转到住宅马棚所在的那一头儿。她从马棚的门口往里看的时候,看见查雷站在里面。
“斐伊舰长不在家吗?”她问。
“不在家,小姐,”那小伙子心里怦怦地跳着说;“他上了天气堡啦,总得天黑了才能回来。女仆放了一天工回家去了,所以把门锁起来了。”
游苔莎本是背着亮光站在门口儿的,同时马棚里的光线又不很充足,所以查雷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她那狂野的态度,却惹起了他的注意。她当时转身穿过庭园,往栅栏门那儿去了,并且一会儿就叫土堤遮住了。
她走了以后,查雷眼里含着疑虑的神气,慢慢地出了马棚,走到土堤的另一个地点儿上往外看去。只见游苔莎正把身子靠在土堤外面,把脸用手捂着,把头靠在蒙茸堤外满含露水的石南上面。这种泥污、寒侵的枕头上凝聚的露水,把她的帽子、头发、衣服,都给她浸湿弄乱了,但是她却仿佛一点儿都不理会。这显然是有了难题的了。
查雷心目中的游苔莎,向来是跟游苔莎最初看见克林那时候她心目中的克林一样——觉得她只是一种邈若仙人的甜蜜幻影,几乎难以想象她会有肉体。她的态度那样尊严,她的言语那样骄傲,除了她让他握手那几分钟的幸福时光以外,他再就没有跟她接近的机会,所以他几乎就没把她看作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没长翅膀,属于尘世①,在繁琐的俗务和家庭的龃龉中间生活。至干她那内心生活的细情,他只能猜想测度。在他看来,她只是一个令人可爱的奇珍异物,命中注定要有绕天周行那样大的活动范围,而他自己的全部活动范围,却只能是那个范围里面的一个小点儿。现在她这样像一个无依无靠、灰心绝望的人一样,在一块荒凉、潮湿的土堤上靠着,叫他见了,又惊又怕。他再不能站在原处不动了。他跳过了土堤,走到她前面,用手指头去触她,同时温柔地说:“你不舒服吧,小姐。俺有能帮忙的地方没有?”
① 有翅膀的是天使。
游苔莎抬头一惊说:“啊,查雷吗——你这是跟在我后面了。我今年夏天离家的时候,你没想到我会这样回来吧!”
“俺没想到,小姐。俺这阵儿能帮你点儿忙吗?”
“我恐怕不能吧。我只想能进屋里就好了。我就觉得头晕——没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