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面尘灰烟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长了十余岁,但却没有胡子,见南平长公主怔在原地,气喘道:“今晚寺院才做过晚课,奴婢替寺院捆了柴送上去,结果看见圣上的禁卫执兵刃围住了金光寺,奴婢见带头的人抓走慧空师父,赶忙进城,不敢拖延。”
慧空安安分分做了三十年和尚,除却二十一岁那年父亲的心腹趁他下山挑水的时候找上门,继而时不时能见到自己的亲姑母和父亲的老仆,这半生并无太多波澜。
南平长公主忽而忆起圣上白日见她,温声劝她礼佛的话,不觉打了个冷颤,“慧空出生才数月就被金光寺的和尚捡了去,那时候先帝还为郑氏生子高兴,除了你与我,并无旁人知道此事,皇帝怎么会知道他是二哥的遗腹子!”
中宗皇帝不缺皇子,因此对待皇位归属上难免狠绝,除却孝慈皇后所生的废太子得以保全性命,其余三个跟着他起兵的皇子,都被勒令自尽,皇子妃们或自尽,或被囚,或守一份略薄的遗产,闭起门寡妇度日,二皇子妃无子,二十余年前便忧愤而死。
然而过了没多久,中宗新宠爱的郑贵妃便娩出一个他期盼已久的皇子,内廷的格局自此天翻地覆,郑贵妃掌握了中宫之权,而成年皇子们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止,已经死去的蔺华妃与二皇子逐渐已经没有人提起,更不会有人追寻一个逃跑婢女的下落。
皇帝出生的第二日,长安城中为此庆祝而特燃的火树银花依旧盛大,但是那早早被安排送出去的婢女却因为产后失调,死在了长安城郊,就连当年收养慧空的方丈也早已经圆寂了。
就连南平长公主也是在生儿育女后才晓得自己的亲侄子还存活于世,见今上远比太上皇和蔼仁慈,壮着胆子多照料了这孩子几年,预备做主让他还俗,娶一门亲,起码为皇室留存一点血脉,或许将来还有别的可能。
她自忖天衣无缝,不会有人告密,但是圣上……
“殿下,您看在慧空师父是二殿下唯一后嗣的份上,去求一求太后娘娘,或者朝阳长公主,女人的心肠总是软些,她们在圣上面前又是最有脸面……”
“求什么,我那个做了太上皇的三哥只怕巴不得慧空死,太后在这些上还不是听他的!”南平长公主烦躁不安,她悻悻道:“朝阳,朝阳她和她父亲一个样,心狠极了,哪里会出这个头!”
她也曾试图令人挑唆拉拢朝阳,叫她明白,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君主并非皇室血脉,她身为萧氏子孙,自然有复萧氏神器的责任,然而那继承了母亲通身作派与柔和面貌的小公主却忽而翻脸,杖毙了那窃窃议论的女婢,若无其事,继续做皇帝的好妹妹。
“那殿下……”已经做了许多年樵夫的内侍忽然生出许多警觉,疑心南平长公主的凉薄,悄悄从袖里摸出一把匕首:“难道就叫皇帝杀了小殿下?”
南平长公主倒不曾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想起来这孩子的可怜。
他与皇帝本算得上是同岁,然而皇帝被中宗常常抱起时,他被放在金光寺的山门,冻了将近一个时辰,皇帝被寄予厚望,先后有数位内阁重臣教养的时候,慧空只能在挑水帮厨的间隙听一听佛经。
她躲在阴暗处,亲眼见到这些年皇帝的坦途,然而这一切,本该掉过来才对。
回过神来,已然泪涟涟。
“救,怎么能不救……”她长叹了一口气,“豁出我这张老脸,到陛下面前哭一哭罢!”
……
无论外间如何酷热,地牢总是分外阴寒的。
何有为在前执火,引天子往幽暗处去,心里却直犯嘀咕,圣上听闻南平长公主在太后面前议论起皇后的不是,果然有许多不悦,然而却并没有找崔家和公主府的麻烦,反倒是叫禁卫去金光寺拿人。
天子随从所执的明火照亮了内里的幽暗,狱卒为圣上开了牢门,正要待几名内侍一并进来时,圣上却示意他们不必相从。
慧空本是盘腿坐在席上,喃喃念他的佛经,但见圣上到来,还是起身,恭敬双手合十。
圣上对他并不陌生,只是从未见过他年轻时的长相,只记得他同中宗是有几分相似的。
然而萧氏宗族男子多嗜权,他却是一派澄心透彻,不染纤尘的世外人模样。
叫他忽然想到许多年后,那对新被迎立入长信宫的太上皇与太后,他们分居两处,几乎从不相见,太上皇无女御,太后却有情郎。
人至中年的太后终于获得权力,急于抓住最后的欢乐时光,痛痛快快享受了几个情郎的服侍,调笑道:“太上皇当年伏在我身上,不言不语,简直就是个木头桩子,都送到深处了,还要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南平长公主交给她的任务便是生一个健康的儿子出来,她生出来并且为了这个孩子的名声洁身自好二十年,苦熬到他成为皇帝嗣子、继而登上帝位,就已经很对得起这重新遁入空门的丈夫了。
“圣人欲如何处置贫僧,”慧空平静询问道:“赐死么?”
圣上缓缓开口:“你倒是不怕。”
如果父亲的心腹从未找上门,他今日或许还会惊奇皇帝为什么这样做,但是现在,他毫不疑惑,只是平静等待自己的死期:“贫僧早就是当死之人,之所以等到现在,是佛门严禁自尽,以为当下地狱,不得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