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他,她心里便隐隐感到安定。好奇怪,论地位他不及她高,只是她座下弟子罢了。也许再世为人后,她再也不像原来那么坚强,在心仪的人面前,容许性格里的软弱不动声色肆虐吧。
“奉城主之命,即刻动身前往黄粱道,钦点你随本座同行,不知司中愿不愿意?”
她正色问,眼睛里却有促狭的光。
伏城还是老样子,一张无动于衷的脸,规规矩矩垂着眼,规规矩矩应了个是。
长情背着手,不解地蹙眉,“司中为何不看我?不怕有个声音同我一样的人,来给你假传圣旨?”
他终于抬起眼,那双乌沉沉的瞳仁有别于一般人,在日光下黑得吸附人心。
长情忽然有些晃神,好像以前也见过这样的眼睛,干净澄澈,像孩子一样黑白分明。是谁呢,是皇帝的儿子么?不是的,她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想起来了,是云月。
其实即便是现在的天帝,也依旧拥有碧清的眼波。造物主好像特别偏疼他,明明那样心机深沉的人,却极尽可能地配备了最完美的一切。她那天说他难看,说他恶心,实在是无可奈何下最低级的攻击。但似乎有些作用,那个神气活现,以为自己全天下最美的人,受不了这样的否定。
她笑了笑,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笑。反正能够暂时离开这里,对她来说是一次逃避和放松的机会。走出山海界,带着她的玄枵司中,到黄粱道去。黄粱一梦,此行虽然凶险,但不在月火城里,就不必迎接天帝时不时的造访,她觉得这样挺好。
他们这类人,上路没有行李可收拾,说动身就可以动身。大玄师殿如今也吸纳了几个新弟子,听说她即将出远门,便自告奋勇要为玄师大人开路当先锋。
公羽提着剑,不解地追问:“座上,你为何不带上我?我也是您的司中,您眼里就只有玄枵。”
长情随口搪塞,“你还有更要紧的事得去做,你是十二次中最能打的,本座很器重你,因此留你看守月火城,护卫麒皇尊上。”
公羽一直送他们到沧水尽头,嘟囔着:“都是敷衍弟子的好听话,座上是想同玄枵单独相处,别以为我不知道。”
长情倒是老神在在,伏城却不悦,低低叱了公羽一声:“放肆,座上面前不得造次!”
公羽吐吐舌头,心道这大蛇缺根筋,其实玄师从万年前起就对他有点意思,他自己看不清,他们这帮兄弟的感受比他深。也不是因为多明显的征兆,只是座上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得略久一些,给他的笑容,比给他们的更多一些罢了。
祭司这样的身份,终究不能在个人的私事上太多情,做到这些已经很了不得了。这蛇是根烂木头,烂木头却又如此好运,真是造化弄人啊!
“别忙着训斥我,座上的安危便托付给你了。”
公羽撑着腰道,“一定好好照顾座上,要全须全尾带她回来。”
长情不耐烦他啰嗦个没完,回首道:“看守好地脉,若有闪失我唯你是问。”
也不待公羽答应,纵身跃了下去。
黄粱道在哪里?据说在大荒东南隅。
甘渊之外有大壑,宽三百丈,无首无尾,横跨整个大陆。当初无量量劫时,巫妖神魔在大荒边缘交战,十日十夜难分胜负。通天见状,将自己的恶念化为六大分身,创天地魔神、盘古二相,及太古双魔。白帝震怒,一掌劈开了大荒与东海的交界,便形成了一条深沟大壑。传闻那大壑注而不满,酌而不竭,大概是类似于归墟那样的存在。后来魔王罗睺战败被诛,他的法器混沌珠落入滚滚长河,再也无法寻回了。
关于大壑的传闻,一直有多个版本,有人说它没入了甘渊,也有人认为不过是时间洪河的别称,并不真实存在。麒麟族在无量量劫中陨落较早,无法了解其中真相,现在能做的就是亲身去探寻,只要找到大壑,黄粱道便也不远了。
伏城是个稳重人,此行凶险,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从山海界出来,日行千里绷着脸,到了夜幕降临,生火稍歇时,他也依旧神色凝重,仿佛黑暗处匍匐着巨兽,随时可能跳出来伤人似的。
长情看惯了他的面无表情,对他也没有太高的要求,蛇是冷血动物,你不能逼他对你强颜欢笑。
她坐在火堆前,拿小棍儿捅捅树枝,“没想到还会与司中单独出行,让我想起去北海瀛洲的情景了。说实话,你可后悔?如果没有引我弹奏驻电,麒皇不会醒。你如今还在凶犁之丘当上神,过着有事忙事,无事睡觉的清闲日子。”
火光映照他的脸,跳跃的暖色氤氲,妆点出了圆融的况味。他淡淡一哂,“若这样说,座上不也在龙首原看守龙脉,当着与世无争的毛神么。”
长情噎了一下,“你是变着法儿的嘲笑我品级低啊,那时本座还没觉醒,追着你一口一个道友、上神,你那时候心里很得意吧?”
他的眉眼渐渐舒展,长情以为他至少会顾忌现在的尊卑,说一句没有。结果他竟舒畅地点头,“确实,弟子那时很得意。”
真是个不懂顾全上司面子的人!长情怨怼地看了他一眼,想想也是,万年之前俯首称臣,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机会,怎么能不一雪前耻。她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不会纠结于这点小过结,站起身,慢腾腾转圈子,“长夜漫漫,找点东西吃吧……”越转圈子越大,忽然人影一晃便不见了。
伏城悚然一惊,提剑站了起来。旷野无垠,他四处张望,没有找见她的身影。
他心里发急,“座上!”
嗓音像水波一样扩散开去,消散于凛冽的北风里。
忽然远处草丛摇晃,她从里面钻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个毛茸茸的东西。到了他面前,大喇喇一递,“我给你抓了只田鼠,好大的个头啊,你肯定欢喜。”
田鼠的尾巴被捏着,浑圆的身体荡过来,差点撞上他鼻尖。他往后退了半步,“座上为什么要给我抓田鼠?”
她眯眼道:“蛇不是爱吃老鼠吗,你说吧,想生吃还是烤熟,都依你。”
伏城的脸上果然浮起了巨大的尴尬,长情昂着脑袋大笑,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见他扬起唇角,什么都没说,只是纵容地,温柔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