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平顶着个大安全帽从洞口往里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兵。崔胜利没有看到他,仲小平也没看到。“崔部长。”“哟,真是想到你,你就到啊。”“还行吗?”“还行。”肖平说完,继续往洞口深处走去。
晚饭后,曹振铎约了左三星。“左团长,你在这个岗位已经八年了吧?”“八年零五个月。”“在这个岗位这么长时间,谈谈感想体会吧。”“八年多团长,大致有三个阶段吧。刚当团长时,部队在内蒙古做飞机洞库,是半军训,半施工。那时,部队处于反修前线,珍宝岛保卫战之后,我们一方面组织部队实施战术演练,另一方面,利用晚上时间进行土木工程作业。一晃,两年过去了,这是第一阶段,是跑着走过来的;随后调往西陵峡畔,就在长江边儿上进行保密工程施工。有一天当我们的第一台车停在一个大山人家门前时,热爱子弟兵们的乡亲把草放在车头上,说是给这会跑的东西喂草,弄得我们哭笑不得。那几年,我们团就在山沟沟里架桥、修路、打隧道,冬季仪式做三个月的军训,我和部队面对的是艰苦环境和艰巨任务的考验,这是第二阶段,是足踏实地走过来的;三年前调到新疆,我是提前入疆的,坐在直升机上迎着计划中修建的天山公路横越天山,我在心里说,左三星啊左三星,这回你的168团真是麻烦大了。毛主席说的搞活天山就是要在天山之上,从北疆到南疆,修筑一条战备公路,一千一百六十四里,别说是修路,你走路也不知要花多少时间,这是第三阶段,已经走了两年多,是拼过来的?基本上代表了我任168团团长八年来的历程。有时想,这八年真短,有时想这八年又是那么漫长,心绪不一样,想的结果就不一样啊。”曹振铎用笔在记,眼前这个人说话半个废字都没有,让他这个见过不知多少军官的军官刮目相看。
“咱俩是一个年度的兵吧。”曹振铎换个话题。左三星眼睛突然亮了。“你也是从山东到黑龙江那批人中的一员吗?”“是啊!从东北出来到河北,过河南走湖北湖南,最后从广西又折腾到朝鲜,再到现在,几十年就这么匆匆过了。”“你不是匆匆过去,而是有所作为。”他说出这话,马上后悔。人家曹部长主动介绍自己的情况,应该是个坦诚也是瞧得起我的人,自己说出这种不咸不淡的话,寡不寡啊。“哦,左团长,你能给我谈谈这八年带兵的体会吗?”“好吧!”“这个话题,我在不久前八连教育会和隧道施工进度计划调整会上都讲过了。部长今天提起来,那我就说说吧。八年团长岗位,面临的始终是紧张繁重的工作,就这个团长,就像做家长,哪一件事也不能含糊,哪一件事也得有人盯着啊,有很多事等着处理啊!我就想,是不是自己不敢放手,大家闲着,玩着,看着我演独角戏呢?可是,把一段时间的事在脑子里放电影似的一过,还真是更加清楚了忙累的原因。我当团长,部队调动两次,从大青山到三峡,又从三峡到天山,主题始终是两个:备战、施工为人民。这是完全不同于军训部队的工作,实际是一套班子面对两个战场,是对班子工作能力的挑战,而且一年比一年更加严峻的挑战。比如五公里全副武装越野,我也从来没有间断过严格长期定时正规的训练,比如手中武器的演练,我也对部队有严格的考评指标,团作战室,二十四个小时战备值班,指挥车辆也是昼夜待命,我的要求是一旦临危受命,全团在半个小时内完成全部作战集结,一声令下开赴战场。有时一天忙下来,头都大了,真想躺着好好睡一觉,可是睡不了啊,有很多事等着你处理哩。至于施工,部队一直高度分散,无论也是装备的配备,还是人员的配置,与真正的机械化部队的基本要求还有相当差距。缺乏系统的专业人才和现代化的装备,也是我们这些兵头将尾们头痛的问题啊。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从上到下都十分清楚。作为团长,反映问题是反映,反映问题表明你对现实的理解,头脑是清楚的,也是一种态度,要像在五音山同美国鬼子争山头攻山头收山头一样,拿出拼死的军劲儿,铆着任务;铆着部队;铆着自己,八年多,就这么硬挺过来了。”
曹振铎站起来,给左三星倒了一杯水。仔细看了看左三星,当他俩的眼神对望时,曹振铎想,这个长着三角眼儿的团长该承受了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啊。“老左,你真是不容易!”曹振铎走上前,紧紧地握住左三星的手,他感到左三星的手是那样有劲儿。
肖平感到浑身没劲,从隧道出来,有时走着走着,浑身冒冷汗。他躺在床上问自己:“难道我病了吗?真的病了吗?”这么反复自问自答,弄得觉也睡不安稳。胃又隐隐发胀。这个胃不舒服,到天山玉希莫勒盖越来越明显了。他起先以为是吃夹生饭的原因,就安慰自己,等着吃上熟饭就好了。现在有了高压炊事设置,生饭问题早解决了,可胃依然发胀。想到没劲儿,又想到胃不舒服,他这样思考问题:难道我有病了?该住院休息了?可转念一想,要是休息,那不是让人背地里戳脊梁骨吗?虽然从小就听母亲讲过谁不被人人前议,谁个后面议人,但如今自己降职不久,要是休息了,连自己也会说:“当连长好好的,当副连长病歪歪的,肯定是因处分背了包袱。”这哪儿是我肖平的风格!于是他对自己说,“肖平,你已是个有着几十年军龄的人,在你曾经认为是你可以一搏的同仁做你的顶头上司时,在你所在连队工作刚刚有了起色之时,你能躺吗?”他这时突然想起了团长那次点他的话:“要昂起头,做个腰杆儿坚挺的副连长!”肖平天不亮就去了隧道,刚到洞口,工作组就接他来了。原来,崔胜利要找他。肖平想,工作组找他,有什么事呢?
回到连部,崔胜利和曹振铎都在等他。见肖平进来,崔胜利说:“肖平同志,这么早你就去工地呀,我们找你,是想请你谈谈左团长。”肖平愣了。谈谈左团长,难道是王建平去年提到的左三星团长又有提拔的机会了吗?如果是这样,真不能把话谈砸了。曹振铎似乎看出了肖平心中的顾虑,开导说:“我们这是对干部的例行考察,你就大胆地谈出自己的看法,今天上午还会找余喜财同志。”肖平思索片刻,说出四条:
第一,左三星同志曾经是仲小平同志的直接领导,并且是老领导,组织提拔仲小平当政委党委书记后,左三星同志能从讲班子建设这个大局着想,遇到重大问题相互协调,对于党委决定问题,执行中从不打折扣,表现了一个班子里主要领导较高的素质。
第二,左三星同志作为军事主官,对工作总体目标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制订计划善于倾听并提炼基层意见,体现了较好的领导智慧。
第三,左三星同志带兵敢于发力,遇到艰难困苦,能指挥靠前,并把公正的奖罚贯穿于事件的结果之中,展现了他的人格魅力。
第四,左三星同志善于针对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和问题,有选择性地学习,这种学习的面儿十分广泛,并且一直持之以恒,显示出勤学下问的钻研精神。
肖平像是连队点名,把左三星用四条勾勒了个大概,这使崔胜利心里一动。一个连长面对我和曹振铎能有如此条理的对左三星的评价,应该表现出了168团干部们较好的素质,也说明左三星会带部队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他不由自主地生出再找左三星的想法。“那你谈谈左三星的缺点或不足吧。”这回还是崔胜利问。肖平想,左团长虽然严厉,可讲理得很,处理人从来依据事实,用人更是把你摆在平台上,有很好的德性。于是说:“真的,没有发现他明显的缺点。”
崔胜利来168团之前,是决意不找左三星的,去年整理祁春的事迹,我和王文还有吴秀珍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智慧,用那么短的时间完成了长篇调查报告,按照当时的想法,可以推向全军甚至全国,可是这个左三星,在那拉堤审核材料,几乎是全盘否定。事后王文说,搞了那么多年材料,走遍了大江南北边疆海岛,还没见过左三星这样的团长。可见这人的个性。还有,刚刚准备全面系统的宣传祁春,左三星又自请处分,活活的给整个宣传祁春的计划拦腰一剑。当时回京,心里气,这样选择到168团,选择找左三星,一来168团在天山公路的表现,集中体现了老红军部队不畏艰难困苦,不怕流血牺牲的精神,尤其是隧道部队表现出的168团总结的军劲儿,有鉴赏的价值;二是左三星带兵有其独特风格,是想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用用这个三角眼儿的团长。更何况,金茹和陈海一再指陈此人。这次来部队,看到了肖平的精神面貌,看到了左三星的状态,看到了隧道部队,我还是感到欣慰,也再次证明了我的判断,祁春成长产生的沃土是了不起的,也是值得骄傲的,不由得为自己去年力推祁春感到自豪。
“王文,你通知仲小平,明天上午在168团找左三星。”
左三星晚上到隧道北口去了。杜海平和李泽宝都在余喜财曾经搭起的帐篷里值班。谈到进度,李泽宝当着左三星的面儿夸杜海平。“杜连长把隧道掘进的部队分成了几组,一组掘进,全部要求技精人壮;二组机械操作,尽管主要设备为机械连配置,但他要求对于设备的保养维修,要准确到规范最严格的标准;同时伙食也量足可口,工地有足量开水;他还对我们说,已坚决要求后勤处为隧道部队配备洗澡设备,让大家一个星期洗一次热水澡。”左三星听了一连的情况,心里喜滋滋的。一连这样做,是准备在玉希莫勒盖打持久战。仅从这点看,杜海平的想法就高人一筹。
回到宿舍,他没有睡意,警卫员小余说,工作组明天上午找您,还是早早睡吧。“小余,把门儿关上,我等会儿再睡。”室外很静,室外的温度也比往年要暖得多。在玉希莫勒盖出现这种温度,应该是不正常的,左三星的潜意识里,突然感到要下雪,且是大雪,于是他把电话要回团部,告诉后勤处长:务必落实各连队主付食抢运。标准是:一个月的储备。放下电话,他脚也没洗,就上床上。
上午,玉希莫勒盖的太阳光金黄金黄的,这种少见的太阳,给玉希莫勒盖带来了温暖。“要是天天有这样的太阳就好了。”小余晒着左三星的被子,对同样在晒被子的炊事员老唐说。“天天个锤子,总在下雪。”“班长,你又不文明了。”上个月,老唐被提炊事班副班长了。老唐早该提了,就凭他腌菜的功夫,也该提。“不是班长,是副班长。”“副的也是领导,过几天就正了嘛。”“你看看,当警卫员都不学好,看我那天告左团长。”“千万别,千万别。”“你也知道怕人啊!”老唐说完,走了。
崔胜利把同左三星谈话地点选在了团指会议室。“崔部长、王处长,你们到隧道几个连队看了吧!”“看了,感觉还行。”崔胜利抬腕,看了看手表,又用右手把小余端过来的水杯往外移了移,对左三星说。“几天前曹振铎同志找你谈了,你谈出了一定的水平,今天找你是想了解一下你个人的一些想法,请你说出真实想法,不要回避。”“我个人的想法,指哪方面的呀?”“部长问你下步有何打算?”“像我这个年龄,没有太多想法。我是想尽些心,同仲政委一道,把部队带好,把天山公路最重要的玉希莫勒盖隧道施工组织好。”“能谈得再具体点儿吗?比如对目前位置和可能的提拔有考虑吗?崔部长觉得你是能干有为的。”“说我对提拔没想法,那是不真实的,说我能干有为,有些过奖。我左三星受党教育培养这么多年,在提拔这些重大问题上,听从组织的,个人想多了影响情绪,也没用。”左三星说完,不吱声了。崔胜利示意王文不要再问,他也不想问题了。在他看来,左三星今天的回话,应该是深思熟虑的,一个团长发展到这种地步,很难评价,他决定在回京前,准备更深层次地就左三星的事情同陈海和金茹交换意见。领导干部也要受教育。
第十章:伯乐未至,知音尚存
王建平回到团指,就去找左三星。余喜财任八连连长后,王建平处理完母亲后事回八连的第三天被召回团指了。按照左三星的想法,是想让王建平帮帮肖平带部队,也让王建平这个老中青三结合的年轻干部接受生与死这样艰苦的考验,为下步的发展打下基础。在左三星看来,老中青三结合这种培养干部的方式本身并不存在缺陷,问题在于对于这个青年干部的成长如何认识。一个人基本素质再好,没有一定的经历,当起领导来,就有可能出问题。比如当连长,突然提拔你做团长,你的岗位变了,可水平并不会因此立马提高。适应新的岗位尤其是领导岗位,对组织来讲,要有让使用起来 的人适应岗位的办法;对突击提拔上来的干部本身,重要的不是态度,而是方法。他在朝鲜时就听了一个从国民党投诚过来又在解放军里成长为团长的领导说过,当连长如果干了当团长的事,轻者撤职,重者法办甚至枪毙;如果当团长干了连长的事,那是水平太低。思谋这位团长的话,左三星得出这样的理论,年轻干部在高级岗位操练,要有好领导带,要有好岗位练,否则成长过程艰难。
没料到八连出了事儿,把左三星的计划打破了,正好那几天,师里要安排人到沙湾集训,左三星同仲小平一碰,让王建平去了。这个王建平,可是左三星看得上的人啊!
“报告!”王建平轻轻敲着左三星的门儿。左三星从声音中辨别出王建平到了,于是起身,为王建平开门儿。“听说大部长、小部长都找你谈了。”“你的消息这么灵通?”“像您这样的人早该提了。”“什么叫早该呀!”“职务晋升,尤其是高级一些职务的晋升,既要能力,又要水平,还要智慧,外加一点儿小运气,离开哪一点儿都不行。像我这种性格,到哪儿都给同事形成很大压力,到哪儿领导都不放心。同事认为我对工作的标准高,即使作出许多努力,也达不到标准,自尊心强的有意志力的脚踏实地几年都进步了,更多的则不往深处想,认为你在故意找茬儿,人品好的干不好,不吭气;人品差的,背地里鼓捣你,有时巴不得你出事儿看笑话。领导认为我使用授予的权力从不含糊,把权力用到了极限。你都干了,领导要你干什么,给你权力你就用,长此发展,你那不就是独立王国了。一旦把你提拔上来,领导怎么领导你?回想起来一些过去的人和事,有时巴不得时钟倒转重来啊?”“团长,你知道你的悲哀在那儿吗?”“王建平,你说话的口气似乎比我还了解我似的。”“团长你的悲哀在于太聪明又不工于心计,太能干又不珍惜精力,更不重视机会。”“这么说,在你王建平的心中,聪明能干也是过错喽。”“那是啊,团长。我的意思是说你太坦诚,太热心,太有责任,有时候太有责任也是对他人的伤害。”
“王建平,你的歪理儿还真不少啊。”“团长,我说的不是歪理儿啊。你想想看,横的桥,竖的路,有不少真还能印证我的话哩。”“168团已是十好几年没出师职干部了,不论从哪个角度,包括从个人感情的角度都希望你能上。”“王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