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湟渠龙口的深思
童年回忆麦场上
赵志恒刚走,穆萨队长就来找伊力哈穆,给伊力哈穆委派了一个临时任务:赶车运送砂石木料柴草到大湟渠龙口闸水。大湟渠,是伊犁最大的一条总干渠,更正确一点,应该说是一条人造河流。渠首在伊犁的上游哈什河。那里没有固定的水闸,而是利用河道急转弯的地势,根据流量,堵截一部分或全部河水,把水逼进渠道,升高水位,灌溉着两县一市的土地。它是伊犁的美丽、富裕和欢乐的源泉。挺拔的白杨,郁郁葱葱的果园,一望无际的田野,各种人畜工农商百业,都依赖着这生命的乳汁。但同时,解放前这个渠首——俗称龙口,又是个阴森可怕的地方,因为哈什河流量极不稳定,一旦洪水下来,常常把用树梢子、木头、石头、柴草、泥土堆成的临时大坝冲垮,立即,两县一市的大部分渠道就会枯竭。这时,人们就要拼上老命设法再堆一个坝把水截住,每年都要冲垮几次,再堵上几次。有时候连人带材料一起堵到水里,有时候,狠毒而又迷信的龙官把名叫托乎地或吐尔逊“托乎地”意为“停一停”,“吐尔逊”意为“站住”。的人推到水里,以为用人祭水,或能够有助于驯服河流。也可以解释为把事情做到牺牲生命的时候,也就起到了最大的动员与催逼作用,人只要一拼命,做不到的事情便硬是做到了。
无须说,这里四面荒凉、风餐露宿、饭食无着而劳动又紧急沉重了。解放后,渠道做了若干次清理和局部改善,特别是一九五八年加修了一道青年渠,扩大了灌溉面积。但是闸水控水的问题到一九六三年并没有解决,仍是用人工临时堵堆。当然,主管部门对人工、车工、材料按照受益面积作了合理分摊,不再是巴依、龙官逞凶,穷人卖命了;安全措施也日益完善,不再会发生连人带车一起落水的惨剧。但是,由于那里没有足够的生活设施,由于水火无情,由于时间紧迫;去龙口堵水,仍然是一个使一些人发怵的苦差事。
穆萨队长突然给伊力哈穆派这个活当然是有用意的;你找我的麻烦我就给你小鞋穿,这是明摆着的。他一面给伊力哈穆交代任务,一面斜着眼眺着伊力哈穆,并不掩饰自己的用心。
伊力哈穆倒是很高兴。哪一个伊犁的农民不和大湟渠血肉相连呢?他早想去一趟,看看哈什母亲河的近况。他爽朗地回答:“好,我明天把料备齐,后天一早就动身。”他诚恳地叫了一声队长,说,“希望您把麦收抓紧,和群众同甘共苦。在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里,不仅队长,而且包括县长、州长都是人民的勤务员,谁也不能当新社会的乡约、伯克、霸王……”他的话使穆萨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的话甚至使伊力哈穆本人也激动了一回,他的话的分量超出了他的预计,他震动了自己。
在大湟渠龙口,伊力哈穆奋战了十多天。尽管生活艰苦、劳动紧张,但是他精神很振作,思想很活跃。在这里,他有机会接触了一些平常不大接触的人和事,获得了新的鼓舞和启示。他看到了大量扛着水平仪、三角架的水利技术人员正在这里的风沙中奔波劳碌、摇旗吹哨、打椿测量、绘线标号……有一个中年的汉族同志,如果不是听到别人都叫他“工程师”,伊力哈穆从他黝黑的、风尘仆仆的面孔看来,会以为他是哪个建筑工地的瓦工。伊力哈穆还正赶上州上的领导同志前来视察,他们也看望了来自各公社的这些民工,告诉他们,用不了多久,将开始根治这个龙口的大战。伊力哈穆在这里还遇到了来自各县、各公社和生产建设兵团农场的民工。闲谈中,他知道了许多新鲜事情。霍城县的高潮公社,实行粮豆间作、夏季复播、方块耕作,夺得了空前的高产。伊宁市的果农,正把关内苹果的优良品种——黄香蕉、国光和红玉的枝条嫁接在伊犁苹果的砧木上。伊宁县红五月公社去年改造了大面积的碱地,把野猪出没的草塘变成了阡陌纵横的稻田。兵团农场平整土地,改进浇水作业、变漫灌为沟灌——在他们那里,三四个妇女就可以浇一渠水——的经验也使伊力哈穆深受吸引。这些谈话使伊力哈穆感到自己所在的大队和生产队确实是步子迈得太慢了,有多少潜力还没有发挥出来,有多少财富还没有挖掘出来呀。
为什么呢?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拖住了要求迅速发展的生产力的后腿。这里面包括敌人、资本主义倾向严重的人,也包括某些身处领导岗位,却不知他们准备把大队和生产队引向何处的人。
在这里,在这个热闹、忙碌而又单纯的“荒野”上,在短暂地离开了他的大队和生产队的情况下,他有机会进行了翻来覆去的思索。他学习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公报。是的,在社会主义社会还存在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这是千真万确的,从他回伊犁以来,哪一件事上没有斗争,哪一天斗争止息过?就在他动身前往哈什河的前一天,达吾提告诉他包廷贵带着不少的土产(其中大部分是国家统购统销的商品)和现金到乌鲁木齐去了。阿卜都热合曼告诉他尼牙孜已经奉命准备在伊犁河沿的土路旁搭棚卖瓜。热依穆告诉他,库图库扎尔已经下令把麦素木调到大队加工场担任出纳员。廖尼卡也告诉他,是穆萨中饱了卖麸子的钱。他们是在给他送行的时候顺便谈到的;其中有一些事情他还不完全了解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就在他的身边,有一股暗流在活动,与这些暗流相比较,各级领导所希望的大公无私、愚公移山、改天换地、学雷锋、学王杰的潮流,说得虽多,实际动作起来是太少太少了——这是确定无疑的。他把这些情况和他的看法讲给里希提了。
事情是复杂的。小麦窃案还没有查清,混在人民当中的敌对势力的代理人还没有揪出来——伊力哈穆深信,没有这样的代理人,小麦就不会被偷走。木拉托夫、伊萨木冬、哈丽妲等人到“那边”去了,他们究竟各自是怎样走掉的?他们的亲属对他们的斥责、怨恨、记忆或者怀念将继续到什么时候,产生一些什么后续效应?麦素木回来了,他谨小慎微、沉默寡言,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打算做些什么?显然,他正逐步扩展他的活动范围……但是,你又不能不要这样的社员,不能把他推出村外或者使之与旁人隔离开来。玛丽汗和依卜拉欣受到了打击,他们的短命的闹事不堪一击,他们最近状况如何呢?还有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包廷贵和尼牙孜,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谁知道他们的根底?
为什么搞社会主义是这么难呢?如果说敌人反对社会主义、破坏社会主义,那应该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们要斗争、斗争、还得斗争,但是为什么尼牙孜他们也那样地自私,那样地一心当社会主义的蛀虫呢?私心,私心,私心,他伊力哈穆觉得这个私心太可怕了……为什么人民公社的生产效率硬是上不去呢?就是因为私心,人们只想给自己劳动,不想给社会主义劳动。让人伤心啊。领导说了,社会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走上人民公社的桥,就能攀升到社会主义的天堂里,农业将实现机械化和自动化,良种和植保将提供千斤粮百斤棉的亩产,农村将实现全面的电气化。城市和乡村,工人和农民,干部与百姓的差别,将会渐渐消失……然而,他看到的感觉到的不是这些美景,而是六十年代的饥荒,是中苏的反目,是内外阶级斗争的全面告急……为什么社会主义的阳关大道,百姓们走起来却像光着脚走在刚刚收割完毕的茬子地上,为什么百姓们走得这样跌跌撞撞、歪歪斜斜、退退缩缩、怪话连篇,甚至于叫苦连天呢?为什么赵书记呀、杨辉呀、赛里木书记呀、阿卜都热合曼呀、里希提呀这么多好人拼死拼活,流血流汗,硬是做不出人们希望的明显成绩呢?
而在所有这些人和事当中,最使人注意、最使人愤怒和苦恼的当然是库图库扎尔了。这一年多来,伊力哈穆觉得自己确是把库图库扎尔的为人看透了。他对党和群众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实话,他走到哪里就把哪里的水搅浑。他常常是口里说着东,心里想着西,实际做的是南。伊力哈穆越来越不相信他在一九六二年的事件中是坚定地站在社会主义祖国一边的,回顾一下他的所作所为,明明是火上加油、制造混乱,但是,他至今还把自己吹嘘成反修、反民族分裂主义的好汉。尤其是,刚刚发生的有关库尔班的一切,更使伊力哈穆看到了库图库扎尔的残忍、阴险、狡诈、卑鄙的灵魂。一想到这一点,伊力哈穆就气得浑身发抖。似乎是,再多一分钟也不能容忍了。
不,不能急躁。不能感情用事。否则,只能把事情办糟。不是吗,那天晚上他过于激动了。
那天晚上,他本来并没有闯入库图库扎尔的啤酒烤肉串宴的打算。他在跟随赵书记夜战捆绑和抢送麦子之后,又参加了由热依穆副队长主持的队干部和积极分子的碰头会,散会以后,时间已经很晚,绝大部分社员已经睡下了。他四处寻找,不但没有库图库扎尔,连库尔班也不见了。这时雪林姑丽慌慌张张地来找伊力哈穆,她把伊力哈穆找到一边,恐惧地低声说道:
“我刚才看见,乌尔汗姐从食堂拿走了一包东西。”
“什么?”伊力哈穆一惊。
“就在刚才,在社员们躺下以后,我靠在这棵桑树边乘凉。只见乌尔汗鬼鬼祟祟地走到食堂门口,四下里看了一下,打开食堂的门进去了。我很奇怪,晚饭已经开过很久,锅碗已经洗净,灶火已经熄灭,她悄悄地进去干什么?不一会儿,她出来了,撩着裙子,裙子里放着一包东西,她这样做,真把我吓坏了……”雪林姑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您紧张什么呢?”伊力哈穆一笑,“又没有您的事情。”
“我怕呀!谁让我看到了呢!”
“您有厨房的钥匙吗?”
“有。”
“走,让我们看看。”
他们进了厨房,点起了灯,经过查看,新宰的羊的肉少了很多。
“好吧,明天再说吧。”伊力哈穆说,他躺到自己的毡子上,却总觉得放心不下。他又站了起来,漫步向乌尔汗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其实也并没有想跟踪追去,他只要想找找库尔班。但是,离乌尔汗家还有老远,就看到月光下从乌尔汗的院落里升起的蓝紫色的烟雾。这么晚不会打馕了吧?是做饭?可烟又不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莫不是失了火?伊力哈穆奔跑起来,没跑了几步,嗅见了一股熟悉的、又香甜又呛嗓子的烤羊肉的气味。伊力哈穆摸不着头脑,他放慢了步子。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库尔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