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在伯灵顿主街和自由路交叉路口值勤的巡警,隔着六条街就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凭借多年经验,他从人行道走到路中央,开始驱散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为救护车开路。警笛声越来越响,可以看到救护车的警灯闪着光穿过车流驶了过来。巡警吸了一口气,连吹了两声口哨,打了个手势示意四个岔口的车辆都停下来,指挥着救护车闯过红灯。十字路口的行人都好奇地回头,救护车飞驰而过。
在车里的伊丽莎白神志不清,她模模糊糊地知道救护车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驶过,车子开得很快,而车窗外的人和建筑物只不过是在她眼前快速掠过的一幕幕混乱的影像。阵痛的间歇,她能看到坐在她前面的司机,两只大手抓着方向盘,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一看到空隙就钻。阵痛再次袭来,她痛得直哭,手里能抓住什么就抓什么,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抓!”车里的救护员俯身对她说,救护员满脸胡茬,下巴上有一道沟痕。一时之间,伊丽莎白以为他是自己的父亲,是父亲过来照顾她了。但是,父亲不是已经过世了吗,也许在那次车祸中,他并没有死?他就在救护车里陪着她,他们会一起被带到某个地方,受人照料。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看清楚了眼前的人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陌生人,手腕上因为指甲印痕而红了一片。
在下一波阵痛没有到来以前,她想去摸一下他手腕上的指甲痕,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那男人摇了一下头说:“没事的,想抓就抓吧,我们很快就到了,我们的司机老约瑟夫是全城最棒的汽车司机。”伊丽莎白的阵痛又袭来了,而且比之前更严重,间隔更短,好像她浑身上下所有的骨头都拧成一团,难以忍受的剧痛都集中在她的背上,眼前恍恍惚惚的,一时一片血红,一时发黄,一时又暗得发紫。她抓得更紧了,忍不住尖叫起来。
“你觉得孩子是要出生了吗?”救护员又说话了。他等待着她阵痛结束之后,靠近她问。
她勉力点了点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猜是的。”
“好吧,”他轻轻地脱开手,“先抓住这个。”他拿过一条扭得很紧的毛巾让她抓住。然后掀开担架上的被子,松开她的衣服。他一边忙活,一边温和地说。“如果实在没办法了,我们就尽量吧。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在救护车上接生了,我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所以你瞧,怎么做我都知道的。”他最后的几个字被她的哭喊声盖住了。背上的剧痛又来了,一次比一次凶狠,像洪水一样淹没了她,全身都像被碾碎了,眼前发黑。“求你!”他把手伸过去,她一把抓住,手臂被指甲抠破,露出一条条的血痕。他扭头向前面问道,“老约瑟夫,我们到哪儿了?”
“刚刚过主街和自由路。”司机的大手转起方向盘,往右打了个急转弯。“刚刚有位警察,他帮我们开路,省了不少时间。”司机又一个左转,随后把头往后一仰,“你做教父了?”
“还没,约瑟夫。不过,我想也快了。”
救护车的车轮一扭,又一个右急转弯。“我们快到了,小宝贝,在肚子里再坚持一分钟就好了。”
一片黑暗吞没了她,伊丽莎白满脑子就想着:我的小宝贝要出来了,早产了!他会死的!老天啊,求你救救他!这一次一定不要死!这次不要啊!
在产科,道恩伯格医生刷完手,换上手术衣。他从洗手池所在的房间走出来,穿过连接产房和接生室的繁忙的内走廊,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杨护士长从办公室的玻璃隔板上看见道恩伯格医生走过,赶紧拿起一个夹纸板,站起来向他走过去。
“道恩伯格医生,这是您的病人的溶血试验报告,刚刚从病理科送下来。”她举着夹纸板,好让他不用拿着都可以看清。
“时间刚刚好!”与往常很不一样,道恩伯格医生几乎是吼出了这几个字。看着夹纸板上的化验单,说:“溶血是阴性,嗯?好,那就没有问题了。其他东西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医生。”杨女士笑着说。她是个脾气很好的女人,她总感觉对待男人嘛,包括自己的丈夫,时不时就该发发脾气,发发牢骚。
“婴儿保温箱准备得怎么样了?”
“就在这里。”
道恩伯格医生向周围扫了一眼,一个护士正打开通向外边的门,让一位老护工阿姨把婴儿保温箱推进来,老阿姨手里拿着拖地电线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护士长。
“2号室,谢谢。”
老护工点点头,把保温箱往第二个弹簧门那边推去。当门正要关上时,护士站的一位女秘书走了过来。
“护士长,抱歉打扰一下。”
“什么?”
“急诊室刚刚打电话来,”女秘书对着道恩伯格医生说,“道恩伯格医生,您的病人刚到医院,正在被送上来。急诊室那边说她马上要生了。”
伊丽莎白被从救护车上搬下来,她看着担架车前面过来接她的年轻的实习生。实习生一边不慌不忙、平稳地推着担架车,一边有条不紊地、镇静地在人潮涌动的一楼走廊里开辟出一条道来。“急诊……急诊,麻烦让一让。”说话的声音不大,甚至听起来有点儿随意,但是效果非常明显。路人都停下来,在走廊两边靠墙站着,留出一条通道让实习生、担架车以及随行的医护人员通过。走廊的尽头是一架电梯,电梯管理员看见他们,马上清空电梯。
“麻烦下一趟,这一趟电梯要送急诊。”电梯里的人都顺从地走出来,担架车被推了进去。医院的例行程序顺利运转起来,迅速地收治了这位新病人。
大家的镇静好像传递给了伊丽莎白,虽然现在疼痛持续发作,而且她感觉子宫越来越重,不断下坠。她发现自己比之前能忍了。咬着下唇,双手死死地拽住盖在身上的床单的边缘,她能够忍着不叫出声来。她知道,最后的产程已经开始了,她不由自主地开始用力,感觉到在自己的大腿之间婴儿已经开始露头了。
一行人进入了电梯。随着电梯门合上,一位护士弯下腰握住伊丽莎白的手。“再坚持一两分钟,就好了。”电梯门打开,她看见道恩伯格医生已经换好手术衣等着她。
皮尔逊医生似乎是在希望他原先看错了,他再次拿起两封电报。看了看,然后他又一封一封地放下。“恶性!良性!都说是肯定的。我们又得从头开始了。”
“那倒不尽然,”戴维·科尔曼轻轻地说,“我们已经耗了快三天了。”
“我知道!我知道!”乔·皮尔逊在自己的掌心重重地击了一拳,那种由不确定带来的焦虑像斗篷一样包裹着他。“如果是恶性,那么必须尽快截肢,否则就来不及了。”他转身面向科尔曼说:“这女孩才19岁。如果她已经50岁了,我就直接说是恶性的,连眉毛都不皱一下。但是,她才19岁!有可能会截错了一条腿。”
姑且不论科尔曼对皮尔逊的看法,尽管科尔曼自己认为他们正在讨论的组织是良性的,而不是恶性的,但是科尔曼对皮尔逊越来越同情。老头子背负着这个病例最后诊断的责任。他的烦恼是可以理解的,诊断是极其艰难的。他试探性地说:“下这种诊断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
皮尔逊一听就跟被人点着了的火药似的,一下子爆炸了。“少跟我说你中学里的那套废话!我干这行已经30年了!”他瞪着科尔曼,眼睛里火星直冒,原来的那股子怒气一下子又回来了。正当这时,电话铃响起来了。
“喂?”皮尔逊带着气接起电话,随后,听着听着,脸色就缓和了下来,他说:“好的,露西。我想你最好还是下来一趟,我在这里等你。”他把电话挂好,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桌面的一处,头也没抬就对科尔曼说道:“露西·格兰杰在来的路上。你喜欢的话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科尔曼仿佛没有在听皮尔逊说话似的,他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还有一个方法可能有用,也许能给我们一点依据。”
“什么?”皮尔逊一下子抬起头来。
“之前已经照过X光片了。”科尔曼说得很慢,一边思索一边说道:“那是两个星期前照的。如果真的是肿瘤,肿物会发展,那么现在再照一次X光片就会表现出来。”
皮尔逊来不及搭理科尔曼,连忙弯下腰再次抓起电话。嘀的一声,他说:“给我找放射科的贝尔医生。”他一边等电话,一边不自然地看了看科尔曼。随后他盖住听筒,不情不愿地夸道:“我不得不说,你一直在思考。”
在那个被医院员工笑称是“准爸爸的蒸笼”的房间里,约翰·亚历山大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随后他从皮椅上站了起来。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半小时,门一开,一有人从外面的走廊走进来他就抬起头看,但是每次传出来的都是别人的妻子生产的消息。在过去的90多分钟里,原本有5个男人在等着,现在只剩下他和另一个人了。
透过大玻璃窗往下看是医院的前院,往前越过对面的建筑群,是伯灵顿的工业中心。约翰看着湿漉漉的路面和屋顶,心想他坐在这里那么久竟然都没有发现下雨了。现在医院周边的地区看上去不能更糟糕了,又脏又破。破旧的民宅和出租屋屋顶一路向前绵延到工厂区,河流两岸都是工厂和令人厌烦的烟囱。望着医院前面的街道,约翰看见一群小孩从小巷里跑出来。孩子们一蹦一跳地避过因为雨水和失修的人行道而形成的水洼。远远地看着这群小孩子,一个年纪大一点的男孩半路中停了一下,伸出脚去绊后面的小孩。那是个小女孩,约莫四五岁的模样,脸朝下径直就摔进其中一个大水洼里,脏水溅得她满身都是。她爬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手抹去脸上的一道道泥水,可怜兮兮地拧着泡在脏水里的裙子。其他小孩子都停下脚步,在小女孩身边围了一圈,他们唱着跳着,一脸嘲弄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