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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1页)

维奥莱特从来没见过那个姑娘,只见过她的相片,经过一番细心观察,又给她胡乱编了一套性格;对她来说,对那姑娘的记忆是这屋子里的一种病——比比皆是,可又难以捉摸。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维奥莱特随意捶打,她要是憋不住了,一定要打的话,除了那个草包脑袋和一张黑白照片以外什么也没有。

对乔来说就不一样了。三个月来那个姑娘一直是他夜里必需的东西。他还有关于她的回忆;思念她成了他躺在维奥莱特旁边入睡的唯一途径。他对她的死非常在乎,伤心得要命,可他更在乎的是他的记忆可能再也想象不出那种亲昵了。他知道记忆会渐渐褪色,因为早在他猛追多卡丝的那天下午褪色就已经开始了。就在她说了她喜欢科尼岛、出租舞会(rentparty,为筹措房租而举行的舞会(参加舞会者须向舞会主人付少量的钱以供他缴房租)。),又说了一通“墨西哥(一家夜总会。)”以后;甚至在那些时候,他跟她那吃糖吃坏了的肤质、她那被枕头弄得高高的野灌木丛似的头发、她那啃过的指甲、她那令人心碎的内八字脚站姿都难舍难分的时候;甚至在听她说话、讲可怕的事情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忘记她的音质,还有他们做爱时她眼皮的反应。

现在他躺在床上,回忆着那个十月的午后与她初次相遇的每一个细节,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不光因为那一时刻如此美妙,还因为他想把她印在脑子里,烙在那里,永不磨灭。这样,无论是她还是她那活生生的爱,都不会像从前发生在维奥莱特身上那样褪色、结痂。因为每当乔试图回忆起他和维奥莱特年轻时的情形、结婚的情形、决定离开魏斯伯尔县北上迁入大都会的情形,他的脑袋里就一片空白。当然了,他能记起日期、事件、购买的东西、动作,甚至具体情景,可是想捕捉到当时的感觉却很困难。

他为那种丧失挣扎了好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只好听之任之了,就下了个结论,说是人上了岁数就会想不起对事情的感觉。就是说,你可能会说“我吓得要死”,可你找不回那种恐惧感。你可以在脑子里重演狂喜、谋杀、缠绵的情景,可那情景已经把什么都漏干了,只剩下加以表达的语言。他以为这个结论已经颠扑不破,可他错了。当他给希拉送去她订的“克里奥佩特拉”牌化妆品时,那里满屋子都是嘻嘻哈哈的女人——而她就在那儿,站在门边,为他开门——就是在杂货铺里引起他注意的那个姑娘、买糖果吃糟蹋自己皮肤的那个姑娘,深深打动了他,让他的眼睛燃烧起来。然后,猛然间,她就站在了爱丽丝·曼弗雷德家的门口,脚尖内拐,头上编着辫子,不苟言笑,但显而易见对他很欢迎。显而易见。否则他不至于有那么厚的脸皮、那么大的胆子,离开时在门口对着她嘀嘀咕咕。

他喜欢这种粗暴的攻势,因为他以前从没用过,也没有这个必要。他对着正在关上的门悄声低语时,欲望随之倏地浮出,他便开始梳理它。他先是把它装进兜里,欢喜地感觉着它的存在。然后他把它拆了封,没事的时候就玩味一番。他并不渴望或是迷恋那个姑娘,不如说他想起了她,并且下了决心。就像他对自己的姓名、他和维奥莱特睡觉的那棵核桃树下、一块河边的洼地,还有什么时候迁往大都会下了决心一样,他下决心对多卡丝采取行动了。至于他和维奥莱特的婚姻——他并没有作选择,实际上也乐得不用选择;维奥莱特替他选择了,帮他逃脱了县里所有的红翼歌鸫以及那陪伴他们的熟透了的沉默。

他们是在弗吉尼亚的魏斯伯尔县相遇的,在一棵核桃树下。当时她像所有人一样在田里干农活,收工之后留下来跟一户人家住在一起,离开自己家二十英里远。他们有共同的熟人;估计起码还有一个共同的亲戚。他们走到一起是因为他们被分到了一起,他们能为自己做主的只是晚上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会面。

一九○六年,维奥莱特和乔离开了泰勒尔,魏斯伯尔县境内的一个火车站,登上了“南方天空”号的黑人车厢。火车抖动着接近了大都会周围的水域,他们觉得火车就像他们一样: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心情很紧张,但是又被对岸的一切吓了一跳。他们满腔热忱,还有一点害怕,在十四个小时摇篮般平平稳稳的旅途中竟然没有打过一个盹。一节节车厢冲过一段隧道的时候猛然间黑了下来,他们以为前面也许横着一面墙壁,等着他们一头撞上去,要么就是一道悬空的峭壁。这么一想,火车和他们一起颤抖起来,不过仍然继续前进。前面当然是有地面的,颤抖就变成了他们脚底下的舞蹈。乔站起身,手指紧紧抓住头顶的行李架。他觉得这样一来他对这种舞蹈的感觉好了一些,就告诉维奥莱特也照做。

这一对年轻的乡巴佬就这样吊在那里,一边大笑一边踢踏着轨道。乘务员正好路过,觉得好笑却没有笑,他没有必要在这节坐满黑人的车厢里面露笑容。

“餐车供应早餐。餐车供应早餐。早安。餐车供应全套早餐。”他胳膊上搭着一条列车毯,在毯子下面提着一瓶一品脱的牛奶,他把它放到一个膝上睡着婴儿的年轻女人手里,“全套早餐。”

他一直没有达到目的,这个乘务员。他想让整个车厢的人都涌进餐车。现在,他们可以进去了,说进就进。现在,他们出了特拉华,离马里兰老远老远的,不会再有绿如毒药的帘子把吃饭的黑人和其他用餐者隔开了。厨师们不再觉得有义务往帘子那一边的盘子上额外地添些分量了:冰茶里放上三片柠檬,把两块椰蓉蛋糕摆得好像一块似的——是为了剔掉帘子里的那根刺;往盘子里多放一点,会让人觉得自在一点。现在,接近大都会的边缘,绿色的帘子不见了;整列列车可以装满黑人,大家接受服务都要讲个先来后到。只要他们肯来。只要他们肯把那些小盒子和篮子塞到座位底下,封上那些纸袋子,哪怕就一次,把那些夹咸肉的小面包放回到包袱里,排成一队走过前面的五节车厢到餐车里去。那儿的桌布至少有他们在柏树丛上晾的床单那么白;那儿的餐巾叠出硬挺挺的褶子,就像他们为礼拜日晚餐熨好的一样;那儿的肉汤就像他们自己调的一样匀,小面包也不比他们包在包袱里预备夹咸肉的那些逊色。这种情况偶尔发生。某个穿着漂亮鞋子的女人带着两个小姑娘,还有一个戴着表链和翘沿礼帽的牧师模样的男人会站起来,整理一下衣服,穿过一节节车厢向摆着沉重的银质刀叉的雪白的餐桌走过去。一个黑人招待侍候着他们,不必在自己的尊严里搀上微笑。

乔和维奥莱特想都不会去想——为一顿并没有错过的饭花冤枉钱,还要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甚至更糟的是,要被一张桌子隔开。现在不行。跳了一路舞,刚刚到了大都会的嘴边,这时候可不行。他们站在过道里,她的胯骨蹭着他的大腿,两人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微笑。他们还没到呢,大都会已经在对他们说话了。他们在跳舞。他们同另外一百万人一样,胸口怦然心动,双脚受制于下面的铁轨,向窗外望去。大都会从见到的第一眼开始就和他们一起舞蹈,已经证明了它是多么爱他们。像另外一百万人一样,他们已经等不及要到那里去回报它的爱了。

有些人对此就反应迟钝了,他们先从乔治亚到了伊利诺伊,到了大都会,又回到乔治亚,再去了圣地亚哥,最后终于摇着头,向大都会认了输。其余的人立即明白了这是给他们预备的,这座大都会,独一无二。他们一时兴起,因为它就在那里,为什么不去?他们作了周密计划,来来回回通了许多封信摸清底细,知道怎么来,花多少钱,到哪儿,之后就到了这里。他们是来看一下的,然后就忘了回去侍弄高高矮矮的棉花。不管是不是不体面地遭到解雇,是不是被人违约辞退,是不是未经通知就给撵走,反正他们逗留了一阵子,然后就想象不出更好的地方可待了。还有的人来到这里,是因为一个亲戚或同乡说:哥们儿,你在临死之前一定得来这儿看看;要么就是:我们现在有地方待了,赶紧收拾行李来吧,别带高鞋。

不论他们是怎么、什么时候、为了什么来的,他们的脚底板刚一沾上这儿的人行道——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啦。哪怕他们租住的房间比小母牛的牛棚还要小、比早晨的厕所还要暗,他们还是留下来看自己的同类,在观众中间听自己的声音,感觉自己走在大街上、在几百人中间,这些人走起路来样子是相同的,这些人说起话来,不论口音如何,对待语言就像摆弄同一种复杂的、听话的玩具,而玩具就是为他们的游戏设计的。他们之所以爱它,一部分原因是他们留在身后的幽灵。是二十七营的退役老兵消沉的意气,他们疯了似的为长官效劳,长官却背叛了他们。是数千人因为恶心而呆滞的眼睛,他们被阿穆尔先生、斯威夫特先生和蒙哥马利·沃德先生带来制止罢工,然后又因此被解雇了。是两千名加尔维斯顿码头搬运工人的破烂鞋子,马洛里先生永远不会像对待白人那样付给他们每小时五十美分。是合十祈祷的手掌,焦躁不安的呼吸,逃亡者们安静的孩子,他们来自俄亥俄州的斯普林菲尔德、印第安纳州的斯普林菲尔德、印第安纳州的格林斯堡、特拉华州的威尔明顿、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因为丧心病狂的白人已经在家乡的每一条小路、每一个角落口吐白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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