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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曲(第1页)

外太空,年代不明

科里亚

轰然爆炸:金黄炽热、有如喷泉的热空气,突如其来、逐渐增强的失重感。乡间小屋、石砌矮墙、我曾居住的水井、细心照拂的花园,全都随着我脱离地球表面而远去。小小的莳萝种子从我的掌中四散纷飞,有如繁星般密布天空。

我醒来。

由坚固的舱窗往外看,太阳有如一只闪闪眨动的黄眼睛。但它不再是我们心目中的太阳,而是一颗缓缓坠入银河的星星,银河有如一条银闪闪的薄绸,慢慢将之掩没,但一时之间,它依然比其他星星更圆润、更明亮。

航经冥王星、继续行进五亿万千米之后,汽化器停止运转,舱房变得有如沙漠。我从未感觉如此干燥:空气仿佛缓缓烧灼,微微刺鼻,干燥到令我的关节嘎嘎作响,我捏一下自己,松开手指,许久之后,拧压之处依然明显。

我拂开灰尘,摸摸额头,手指贴着肌肤。疼痛有如虹彩般炫目。我想象瘀青散发出灼灼的紫光与红光,我只愿有面镜子,让我再一次看到那些色彩。我转身朝着舱窗移动,铁板簌簌沙沙,逐渐起皱。我的制服里还有一层层锡箔纸,帮我维持体温。

我肯定已经航行了好多年才来到太阳系的尽头,但我感觉我才刚刚抵达、刚刚醒来。

我又开始咳嗽,比先前更加剧烈。气管某一处始终受到压迫,戴上透气的保暖帽也起不了太大作用。眼镜、泡泡棉、胶带制成牢靠的护目镜,庇护我的双眼。一片邮票大小的皮肤从我手腕上脱落,缓缓飘向空中。我正化为灰尘。再过不久,我会被自己闷死。

我再擦擦玻璃窗,凝视浩瀚的太空,但是每一点星光都微小到用顶针即可掐灭。钛合金与热能衬里的舱壳之外,气温低于绝对零度。入舱口的两侧装设了太阳能面板。一个紧急燃料室储备了足够的能源,足使宇宙飞船抵达柯伊伯带之前再过滤一、两次空气,排除废气。(译注:KuiperBelt,柯伊伯带是位于海王星轨道之外的小行星带。)

想想那道最后的地平线:甲皖晶体、氨气、岩石沿着椭圆的轨道飘浮,越过此处就不再是太阳系的范畴。即使备有探测系统,这艘宇宙飞船也无法穿越。就算可以,接下来呢?想想紧急燃料室、经过过滤的空气。若不是用来过滤空气,我应该如何运用最后一些能源?我可以再吸几口干净的空气、再多撑一会儿,或者我可以启动太空舱的计算机,播放那卷录音带。

○ ○ ○

宇宙起源于那张爸爸挂在卧室墙上的化学周期表。卤素族有如阳光般黄澄,过渡金属族一片靛青,化学元素比房间其他各处更多采多姿。周期表在我俩的床铺之间画上一道涣散的彩虹。

爸爸以浑厚的嗓音描述质子的合成重量、无法标示的电子轨迹。他的声调微微颤抖,好像喉咙里有颗嘎嘎滚动的珠子。你跟我一起坐在地上一张缺了椅脚的椅子上,听他解释宇宙大爆炸。他说大爆炸之后,仅有氢原子和氦原子两个自然生成的元素。氢原子与氦原子凝聚为气体云团,而后云团转变为星体,在极度的高温下,质子在星体中不断熔合,每一个重量超过氦原子的元素都熔入有如核能反应炉的星体,然后随着超新星轰然飞越宇宙。

“比熔炉里面更热吗?”你问。

“热几百万倍。”爸爸说。他把香烟指向编号二十八的元素,久久没有移开,致使号码受到香烟烧灼,消失在一圈烟灰之中。“熔炉里的镍,最初就是来自超新星。”

爸爸一一列出,不胜枚举:工厂油漆里的铅,蒺藜刺网里的铁,商人嘴里的金牙,伪造钱币里的铝,空气中的硫,警局监禁室底下渗漏出来的氡,这些全都来自超新星。

我们也在那年夏天到水银湖游泳,湖里的水银来自超新星,种种不寻常的化学物质、那张拍立得照片里的镁,也都来自超新星,照片凝结了你、我、妈妈的影像,你和我身穿豹纹的比基尼泳裤,手臂箍住妈妈苍白的臀部。拍立得相机还没有吐出相片,爸爸已经丢下相机,大吼大叫地纵身抓住妈妈,在那个晴朗的夏日,妈妈在一朵朵酒红色的巨云下笑得歇斯底里,大声尖叫。啊,活生生地在地球上,感觉是多么不真实。

* *

我飘向无止无尽的黑夜、星光照耀的境地。太空舱航经土星星环,不久之后,噩梦停止。我的眼前再也没有出现幻觉。或许我已经成了幻觉。我望向观测窗外,凝视着那片把我纳入梦境之中的漆黑。

艾列克赛。失忆之境抛出这个名字。我轻声叫唤。我把你带回来了。

我多久之前就已缓缓死去?清楚表达思绪,感觉只需一瞬间,其实却已飞航一百二十千米。我腕上的手表早已停止运转。即使我想要、即使我尝试,我可以靠着一个了无生迹、缓缓绕着恒星公转的星球估量时间吗?我还能够凭借什么判定虚实?

拿着蓝色随身小刀。在观测窗上方勾勒左手的轮廓。循线刻绘我的指头、长满老茧的指关节和指尖,我的手即是一张复写纸。太空舱的地上、天花板、墙上布满另外数千只循线刻绘的左手。我想起照片里那一双双画在山洞石壁上的手。我伸出手掌,抚过布满刻痕的舱板。一道道刻痕象征着一段不受限于回忆的过去,只有它们让我意识到我不是永远只剩下今日。

当灰尘稠密得令我窒息,能见度将会递降至零。那片太空舱缓缓飘越的漆黑终将渗入、终将称胜。舱内的地板下有间紧急燃料室和几条红色的电线,电线接上仪表板上一个形若鹌鹑蛋的红色按钮。盘绕于裸铜线圈之间的能源足以再度过滤舱内的空气,或是供给录音座所需的电力、让它播放一小段音乐。

当我居住在地球上,我经常从我的床上看着沉睡中的你。你靠在金字塔般高的软垫上,戴着耳机听音乐。你听着听着睡着了,整个人软趴趴地滑到床垫上,软垫高高叠架在你的头上。有一次我在你的哭喊声中醒来,一个软垫掉下来蒙住你的脸,我开灯,移开软垫,你的脸颊潮红,空洞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战争遗留的恐惧。

“那里什么都没有,艾列克赛。”我说。

“真的?”你问。

想想那些信念坚强、把他们的手掌印在山洞石壁上的先人。想想空中的繁星,穹天之中,繁星有如一个个孔隙,点点星光刺穿天幕,外太空的光芒由此渗入,闪闪发亮。那些孔隙是入口、还是出口?这座太空舱将航向哪一片漆黑?

* *

我们的爸爸将任务交托到我们手中。从表面上看来,任务的要旨是把一个人送上轨道、让他将核战灾祸的第一手资料传回地球。但我们更具企图心。我们知道核战的意义为何。我们热爱祖国。若想称胜,其实很简单:人类最后一位幸存者会是苏俄公民。

爸爸办公室的烟味好重,当他坐下来指示我们如何建造太空舱,那张长沙发几乎喷出烟雾。我们已经具备所需的一切:一个生锈的大货车车头当作船舱,一把陈旧的牙医椅当作驾驶座,一个肮脏的鱼缸当作舱窗,一个只听得到杂音的手持收音机,一个破旧的电池,电力所剩无几,要么用来发动那座权充空气滤净器的桌上型金属风扇,要么用来启动盒式录音座。美国人的科技或许比较先进,但我们的想象力比较丰富。我们把一卷卷锡箔纸套在扫帚的把手上,绕着货车车头跑了又跑。我们用鞋油在太空舱的正面题上USSR。我们挑战科技的极限,突破学术期刊从未刊载的重大发展,运用巧思制造出符合我们需求的零件。驾驶座只容纳下一个人,而我是长子。

有些时日,地球上的微小乐事带来光明,足使教堂中的黄金圣像相形失色。从屋顶上纵身跃入洁白的新雪。妈妈葬礼的隔天早上,把碗盘一个个从窗户往外丢。我着实幸运。

当太空舱航经土星,一环环冰粒与碎石散发出璀璨的光芒,有如上万座崩坍的摩天高楼。庞大的气态行星不停运转,雾蒙蒙的地表缓缓回旋,好像小碟里慢慢搅动的白脱鲜奶。我想到农神萨图努斯、那位吞食自己子嗣的众神之父,(译注:土星之名来自希腊罗马神话的诸神之一“Saturn”,萨图努斯是宙斯之父,农业之神)我哀悼消逝的未来,只有为人父母与悔过之人才得以感同身受。

观测窗外一片虚无,浩瀚无际,超越善恶。但我仍有疑念。我生来即有疑念,我善加珍惜,将之视为最后的启示,好像我打了电话、听到回复、却听不出我说出的是自己的话语、还是复述我所追寻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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