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湘君讲,她当然也晓得这件事情有风险,但就算风险再大,也大不过前线那些官兵和难民:“万一排帮不让路,我就用我这条命去闯!过不去,我就把这条命留在天坑岭山口!”
一时间,田伏秋不禁无言。他晓得,林湘君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一天后,寨首大会如期举行。龙家大屋外,镇府石狮威严雄壮,团丁荷枪肃穆成行。众多老者次第而入,他们或者须发全白,或者须发花白,但无论花白或全白,他们的老腰杆却是无一例外地硬起。这些老杆子都是九弓十七寨的寨首,个个是竿子营硬扎的老角色。
佝偻着身子,田伏秋也进了议事厅。五叔和其他老寨首看到他进来,都过来喊他上座,五叔甚至坚决地抓住了他的手把他往上座扯——“田一刀”是竿子营公认的一个传奇,这个传奇,老辈的人无不津津乐道。所以,在寨首们眼中,田伏秋当然得上座,至于他是不是寨首,一点都不重要。
田伏秋当然不得肯坐。他连声道:“谢了谢了,寨首坐的席,我哪里上得?我坐这里,坐这里可以了。”一边说,一边好不容易挣脱了五叔的手,捡了条板凳在墙角角里坐了下来。
众寨首还在劝,直到太爷迈着方步,出现在正厅门口。满场顿时鸦雀无声。
厅里全体老寨首齐刷刷一齐起身,拱手而立:“十四太爷!”
目光扫过众人,太爷不紧不慢,迈进厅来。
林湘君、汪兆丰与省慈善总会工作人员小毕,跟在他的身后。林湘君的目光寻找着,看见了角落里的田伏秋,这才像是放了心。
田伏秋也微微向她点了点头。
来到主位前,太爷先把林湘君、汪兆丰让到宾位上:“两位老板请坐。”他自己随后坐下,一抬手:“都坐吧。”
齐刷刷地,众寨首一齐坐下。
太爷便开了口:“劳动各家寨首的大驾,是要商议护商过路这件大事。此事事关我山里竿子营同水面排帮,是山水相安,还是山水两不和,事关重大,还要请各家寨首仔细斟酌,共同定夺。”
满厅寂然,寨首们各自盘算着。
一位寨首沉吟着,打破了沉默:“这天坑岭山口,本来就是排帮的地头,雪峰山几百年的老规矩,过往行商货运来往,也是人家排帮的生意,人家的地头,人家的生意,我们竿子营硬去插一手,不大合规矩吧?”
“就是啊……”众寨首大都纷纷点头。
一位寨首也讲:“你就是要插手,还要问个为什么插?下江客的货,一不是我竿子营的山,二不是我竿子营的田,同竿子营扯得什么关系上?凭什么要我们竿民去卖命?”
汪兆丰见势头不对,赶紧道:“哦,这个护商嘛,自然是要给报酬的,该多少钱,汪某绝不含糊,绝不含糊……”
他话还没完,五叔已经不高兴了:“汪老板,你把竿子营的人也太看矮了吧?你以为我们就为几个钱?同排帮交手,那是刀子见血掉脑壳的事,你就算搬座金山来,能买得命回?”
汪兆丰急了:“我们这也是为了救护难民,抗战为国嘛……”
他还没讲完,几个寨首打断了他——
“那些天远地远的难民流的是人血,竿子营的人流的,未必就不是人血了?”
“什么抗战啊,日本人啊,我们竿子营也没哪只眼睛看到过,哪个晓得有没得这回事?”
“就算他有,日本人日本人,他也是个人嘛,未必就杀人不眨眼,格外生得不同些?”
“我看哪,这个事,莫拢边的好。”
“对对对,竿子营的人,犯不上为外面的人去卖命!”
正当众寨首七嘴八舌的时候,却突然有一个激愤的声音大喊:“是中国人,不是什么外面的人!”众人循声望去,却是耀文站了起来。
耀文本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寨首大会上开口,他甚至一开始时根本就不想在这里站起——他想,这个什么寨首大会,无非是一帮老倌子扯一些陈年旧账,不晓得跟他龙耀文有什么关系。但阿哥龙耀武讲,他也是戴起了耳环的龙家子孙,竿子营的寨首会,他姓了龙就得露面,他只好老大不情愿地出现在议事厅里。哥哥还专门交待他,记住莫随便乱开口,他们当晚辈的,老老实实听起就行了,他还想:“开什么口?喊我开口也不得开。”
寨首大会(6)
但他没想到,这次的寨首大会议的是这样一个事情。尤其是听到众寨首纷纷对“犯不上为外面的人去卖命”表示赞同时,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些难民都是中国人,是我们的同胞!日本鬼子隔我们也不是什么天远地远,他们已经打到我们湖南来了!我们还在这里麻木不仁,难道非要等到做亡国奴的那一天才去后悔吗……”
他满脸涨得通红,耀武赶紧拉他,他却一把扒开了耀武的手。
他正准备讲下去,“砰”的一声,太爷已经重重一拍桌子:“放肆!一厅的长辈坐在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后生伢崽来胡说八道了,坐下!”
“阿公……”他还想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