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然陷入回忆:“那时我们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朕还是皇子,你是满怀壮志的举子。要不是朕一时好奇微服跑去品尝春风楼的美食,我们二人还不会相识。”
季子轩也不禁笑了,恭敬答道:“草民当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多有冒犯,多亏陛下胸襟宽广,不与草民计较。”
当时在春风楼,季子轩与几位举子聚会,席中有人谈及当下朝政的弊端,季子轩一时兴起,对弊政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分析,引得众举子纷纷叫好,却不料引来了隔壁雅间的一位贵公子。贵公子不服气,与他辩论,两人大战三百回合,到最后皆精疲力尽,不由相视一笑,化敌为友。
季子轩才华横溢,高中二甲传胪,随后进入翰林院。命运的轮盘在此刻开始转动,先帝驾崩,皇帝登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少年帝王根基尚浅,朝中局势错综复杂,尤其是手握重兵的勋贵集团和财大气粗的江南豪族,对他形成了重重牵制,使得他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于是,皇帝选中了季子轩,这个他一直极为赏识的挚友。季子轩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一举一动不会引人注意。季子轩先是奉皇命秘密前往江南,暗中探查江南赋税的真实情况。他在江南一呆便是一年多,小心谨慎,四处走访,收集到许多关键信息。而后回到江夏,从江夏府六品通判做起,一步步晋升,渐至同知之位。
一直以来,他都是皇帝暗藏在暗处的一枚棋子,身负艰巨而隐秘的任务。自从离开京城,君臣二人便再没有见过面,但他们之间似乎从未真正断开联系。没有皇帝的帮助,仅凭他一人,是不可能从黄安民手中拿到隐秘证据的。这一切,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子轩,这些年,委屈你了。”皇帝温言道。
季子轩忙忙行礼:“陛下折煞草民了,为朝廷分忧,是草民的本分,岂敢说委屈?”
皇帝微微点头:“你去吧,朕承诺过还你清白,自会做到。”
季子轩离开后,很快便有旨意下到季家,道,已查明,季子轩贪墨罪名属于误判,予以撤销,命季子轩接任江夏知府一职,即刻上任。
这道旨意在京中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水花,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另一道旨意所吸引,经过漫长的储位之争,皇帝终于立三皇子为太子,三皇子妃董氏为太子妃。
水清桦和季子墨都长出一口气。一切都与前世轨迹一样,三皇子为太子,季子轩平反起复,虽然早已知道结果,但只有身处其中,才知道是如何的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只有一点很奇怪,三皇子立了太子,他的母家虞家却没有得到任何恩惠,即便皇帝心知当年的攻讦大多不实。虞山海早已致仕,虞文远双腿被废,虞氏一脉的官员门生更是在当年的风暴中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虞家,终究是败了。
“皇帝不会再扶植任何一个强大的外戚,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皇权旁落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如果不是董思齐只有清名而无实权,他本人又进退有度,皇帝是不会选董氏做太子妃的。”若论最了解皇帝的人,季子轩一定是其中之一。
此刻,季子墨、水清桦正在京外的十里长亭送别他。离京之际,季子轩将自己对皇帝的了解尽数告诉弟弟,以免他走了弯路。
季子墨点点头,最近发生的事对他的冲击很大,但他已不会像初入潜州时那样大悲大喜,他学会了深沉和内敛。
季子轩看着他的脸色,了然道:“子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既然我们十年前就知道江心洲有异动,为什么不阻止,眼睁睁看着江心洲日益扩大,直至酿成水患?”
季子墨闭了闭眼睛,还用问为什么吗?皇帝就是要养虎为患,就是要让镇远侯放松警惕,得意忘形,自取灭亡。没有水患,何来的民愤,没有民愤,皇帝又如何名正言顺地将战功累累的开国元勋斩落马下。
皇帝始终是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他俯视芸芸众生,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翻手云,覆手雨。
“子墨,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但人在官场,纯善只会让你陷于危险之中。你尽量,离皇权远一些吧。”季子轩叹口气,拍拍弟弟的肩膀。
季子墨知道哥哥为什么这么说,太子正在组建詹事府,已经对他发出邀请,希望他能出任太子少詹事一职,正四品。从正五品到正四品,不仅官职上一步登天,成为太子的班底,更意味着将来太子登基,他便有机会直入中枢。
但是他婉拒了,道自己曾发过宏愿,穷其一生,只想把治水这件利国利民的实事做好。
这是他第二次偏离登阁拜相的路径。旁人皆为他扼腕叹息,也有人骂他呆傻,只有他自己和亲人知道,他厌憎权术,嫉恶如仇,既无宰执天下的野心,也无左右逢源的能力。
送走季子轩,季子墨对水清桦道:“清桦,临海县每到盛夏,便被台风和海潮侵袭,朝廷想要在那里修一条百里海堤,我已自请前去督造。此去需要一到两年时间,你可愿与我同去?”
水清桦眼睛亮了:“临海可在江南之地?”
“正是。”季子墨微笑。
“我去!”水清桦高兴极了,自小听沈绣娘讲江南的故事长大,江南是她心中的刺绣圣地,有生之年岂能不前去朝拜?
全家一起下江南的消息,得到季菲的热烈欢迎:“天下富庶莫过于江南,听说那里的商贾最会做生意,我早就想去见识了!”
水明桦则歉意地笑笑:“二妹,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去了,玉先生的学堂我还走不开。”
水清桦不解:“长姐,你不是要游历天下的吗,江南之地你怎能错过?”
水明桦认真地说:“江南我自然要去的,但不是现在,我不能把事情做半拉子便丢下。也许有一天,我会和玉先生一起,把学堂开到江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