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格外炎热,灼热的空气好似烧干的大铁锅,在视野中不断扭曲浮动。各衙门都静悄悄的,只有外面树上的蝉歇斯底里叫得欢,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洪文等人悄默声溜到太医署院门口,正巧碰见有人出来倒药渣,两边对视,都立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大约过了三五息工夫,那太医才从茫然逐渐转为狂喜,抱着药罐拔腿就往里跑,“回来了,回来了!”
原本的安静骤然炸裂,太医署里突然涌出来许多白花花的脑袋,一群老头儿都眯着眼睛往外瞧,看清之后拍着大腿笑道:“真回来了!”
何元桥从里面冲出来,扛起洪文轮了个圈儿,“好小子,真不错,给咱们太医署争脸了!”
太医署在各衙门中处于有它记不住,没它却不行的尴尬地位,除非生病,否则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而这次疫情的爆发却吸引了朝内外的全部视线,洪文等人完美完成任务,太医署上下都跟着扬眉吐气。
洪文挣扎着跳下地,也是百感交集,“幸不辱命!”
众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们四人往里走,连马麟那张严肃的马脸上都难得多了笑模样,“一路辛苦,陛下准了你们休假,怎么到这儿来了?”
洪文笑道:“才刚进宫面圣,顺便来瞧瞧,等会儿日头落了就家去睡大觉。”
大热天的,他可不想顶着大日头回家。
他一边说,那边一群老太医就在他身上捏来捏去,这个说瘦了,那个说黑了,活像看见自家远行归来的孙子一般。
以前这小子在的时候不觉得,一旦走了,竟觉得整个太医署都冷清得很,连点活泛气儿都没了似的。
洪文任他们摸,自己摘了官帽喊热,老太医们立刻一迭声叫上凉茶。
洪文接过来咕嘟嘟喝,又嘟囔嫌不凉。
众人就都笑,“亏你自己还是当太医的,连这个道理都忘了。也不是缺你这两块冰,只你从外头热辣辣的进来,肠胃还没转过弯来咧,这会儿一杯冰水下去还能有好?”
洪文嘿嘿几声,乖乖喝完,又摸着肚皮说饿。
马麟笑着问:“才刚做的那锅药膳可还在?先叫这小子试试药。”
大家就都笑,洪文仰着头骄傲道:“快快快,若做的不好吃,看我都给泼了。”
“瞧瞧这小子轻狂的,出去一趟倒摆起大爷款儿来了,”何元桥抓着他的脑袋摇晃,“还是满肚子吃心眼儿,看来是本人没错了。”
东北大家都去的少,只隐约听说有什么出马仙的十分玄乎,前儿还有人开玩笑,说若那几个小子回来可得验验货,别叫哪路妖精夺了舍……
看着这一幕,程斌突然意识到洪文又变了,变回一年多之前没去东北时的模样。
在东北大营时,洪文就是太医署外派的头儿,代表着朝廷颜面、隆源帝的颜面、太医署的颜面,一应大事小节都要他一力承担,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大家长;
而这里有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上官及亲友,他就又成了小辈,可以撒娇的小辈,周身气质重新变得柔软而活泼。
一个人不管长到多大,只要回到家,就又变回了小孩子。
以前程斌不懂这话的意思,可现在却突然明白了。
众人闹了一场,稍后就围着洪文和程斌他们说笑,后者一边吃药膳房里端来的鱼头甜虾汤,一边说些外面的见闻,着重描述疫情期间的故事。
程斌和那两个医生放不大开,只缩在角落里埋头狂吃,偶尔被洪文点到名时才吱一声,倒也自在。
马麟听了半日,感慨道:“也是叫你们赶上了。”
自从停战之后,这都多少年没见过疫情了?谁能想到大冬天的突然发作!
事情已经过去,洪文也不再着重描述多么艰难,只随口应了句,又环视一圈,“苏院使怎么不在?”
那老头儿是个干活的狂人,精力又旺盛,但凡没事都会在太医署当个镇山太岁。
何元桥就说进来天热少雨,有位老王爷中了暑气,头昏恶心起不了床,隆源帝十分担心,特意派苏院使亲自走一趟。
洪文点头,“老人中暑气不是小事,还是谨慎些好。”
人上了年纪后本就体弱,一旦救治不及时很可能有性命之忧。
何元桥就道:“正是这个理儿。对了,你这一年多的俸禄我都给你收着呢,还有新官袍、冰敬碳敬都在,额外还有户部每月发放的文房四宝份额。因你们不在,每日伙食也都折算成现银……”
洪文一一应了,又舀一碗鱼头甜虾汤喝。
这鱼头事先用猪油煎至两面金黄,再下锅小火慢炖,这才能有如今的奶白浓汤。煮到八、九分熟时下入新鲜的嫩豆腐和虾仁,略打两个滚儿就熄火,放置温热刚好入口,又鲜又甜。
那做药膳的太医见他喝得美,十分得意,“这汤不错吧?”
洪文竖大拇指,“绝了,这是要进给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