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杨进开和冯灿约了在靠近人民广场的一家餐厅里见面。杨进开结婚前肥马轻裘时,经常来这家闹市区幽静花园里的餐厅,但现在来这里消费已经完全不在他愿意承担的预算之内了。不过杨进开觉得,今晚他非常需要足够好的美食和美酒,来缓和最近接二连三的坏运气——尤其是趁着齐南那本巨额存折还在他口袋里的时候。杨进开早早就来了,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喝着他的第二杯健力士。他一边狠狠地抽着烟,一边继续拨着旻旻原来留下的电话,但始终提示已关机。杨进开恶狠狠地把烟头拧在烟灰缸里,凶恶的眼神让远处的服务员不住地瞥过来。六点四十分的时候,冯灿到了。杨进开挥手示意,冯灿低着头走过来,坐到桌子对面。服务员递过菜单,杨进开点了羊腿,冯灿要了同样的啤酒和一份海鲜意面。杨进开偷偷打量冯灿。冯灿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妆化得比上次见时要更浓些,但仍然掩饰不了憔悴。脸上明显哭过,虽然涂了很浓的粉底,但两眼明显红肿着。她躲避着杨进开的目光,一直扭头望着窗外。两个人默默地喝着啤酒。过了一会儿,杨进开先开了口:“其实,我早就猜到齐南那本笔记本是在你那里。”冯灿两眼垂下来,没有说话。“罗江坠楼的时候背着一个挎包,我相信当天晚上罗江是要同程书国讨论研究的事情,所以他应该会把那本笔记带在身上。这点你是知道的,因为那本笔记应该就是你从齐南那里拿走,偷偷交给罗江的。“齐南曾经怀疑罗江把笔记交给了程书国,但我发现程书国也在帮别人找那本笔记,从他下意识的反应看,我倾向于相信程书国的确没有得到。可如果不在程书国手里,笔记可能在哪里呢?“有人告诉过我那天的场景。罗江坠楼后,立刻就被人群发现,并把现场包围了起来。在警察来之前,只有你一个人接近过罗江的尸体。你曾经伏在罗江身上痛哭。我相信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趁着黑夜,旁观人群又不敢靠近注意不到,偷偷扯开罗江的挎包,把笔记取走了,同时在挂包扣和现场的草地上留下了划痕。”冯灿默默地点点头,眼睛变得更红了,似乎在拼命忍住眼泪。“对不起,杨先生。我一开始没有对你说实话。“我爱齐教授,他就像我的父亲,但他真的已经疯了。自从2008年得脑癌以来,他的情绪和思维受到肿瘤的影响越来越明显。虽然他绝不承认,但我、罗江、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齐教授变得不正常了。他冒出一些完全荒诞不经的理由,认定我们之前一直研究的方向错了,武断地终止了课题,还安排了很多不着边际的工作。到了后来,他甚至莫名其妙地写了一份拙劣的论文,论文里的内容和数据都是彻头彻尾的伪造和抄袭。他把罗江、我,和他自己都毁了。“伪造和抄袭是学术界最大的丑闻。学校为了息事宁人,请程教授取代齐教授坐交叉学科研究所主任的位子,罗江也留在了程教授的所里。我和罗江相信这个课题的前景,但齐教授一定要毁灭它。我们理解齐教授无法接受脑癌的事实,摊上这种事,谁都会害怕和不甘,想要为自己得病找一个理由。但我们无法接受因此就放弃研究,放弃对整个宇宙终极秘密的探索。所以当去年罗江告诉我他联系到了投资,要找我一起再设计超量数据观测实验方法的时候,我们需要这本笔记做参考,我就偷偷取出来交给了罗江。可没想到……“事情发生之后,齐教授疯了一样要找回笔记,我知道他的目的是要毁掉它。这本笔记是支撑课题的重要部分,更是全人类智慧的宝贵财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齐教授把这本笔记毁掉,就偷偷地藏了下来。齐教授现在终于去世了……”服务员把菜摆上来,两个人没再说话,默默地吃着。杨进开又要了他的第三杯啤酒,心事重重地把羊腿插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没有尝出任何味道。冯灿也完全是在完成任务般进食。“那么笔记本是怎么被抢走的?”冯灿手一哆嗦,停下来,两眼依旧盯着盘子,“昨天晚上……被抢走了。”“谁?”“小李。”杨进开一愣,他绝没有想到会是他,不禁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会?”冯灿眼圈唰地红了,摇摇头,之后任凭杨进开怎么询问,再也没有说话。夜幕已经落下,金碧璀璨的餐厅进入了它最迷人的时刻。公园中的人群早已退去,灯光掩映在茂密的树冠里。湖水黑暗得如同深空,只有湖中心的这家餐厅是明亮的,就像深空中默默睁开的全知的瞳孔。不知不觉中,客人几乎坐满了所有桌子,大多是外在美丽的人们,但其中两个人显然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美好,他们无声地吃完这顿味同嚼蜡的晚餐,绕在小桌上的气氛始终像浸了热铅一样黏稠沉重。杨进开结了账后,坚持要送冯灿回家。在拥挤的地铁一号线上,杨进开和冯灿肩并肩站着。冯灿单薄的身体随着车厢轻轻摇晃着,半长的黑发随意遮着半边耳朵,双眼始终无神地看着前方,偶尔和杨进开的眼神碰到,就会迅速地逃开。她的嘴唇紧紧地闭着,脸上却永远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伤的微笑,这笑容似乎具有某种神性,发出某种不可见的光芒,把冯灿和拥挤车厢里的所有人都区分得很远。这笑容让杨进开心碎。中途路过徐家汇站,一下子涌上来很多人,把杨进开和冯灿猛地推挤到车厢一角,所有的联系都被野蛮地推近了。杨进开费力用胳膊为冯灿撑起一个角落,还是紧紧地挤得和冯灿面对着贴在了一起。汗水和不知名的味道充斥在车厢里。从杨进开的角度,他低头只能看到冯灿的头顶和不时上下晃动的肩膀。杨进开无意中注意到,冯灿的脖子侧面隐隐露出几道血痕,但被高领毛衣遮着,并不是非常确定,就像他不能确定今天发生的一切一样。杨进开唯一能确定的是,在接下来的一路上,冯灿的脸和头发一直顶在自己的胸口,无声地,同时也无所顾忌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