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上下调整着无人机左翼上的副翼,控制副翼的缆线还需要再调整一下。她抓起一条搭在尾翼上的毛巾,擦了擦脖子后面,接着将手探进工具包,选了一把中号扳手。无人机腹下散落着一堆零部件,所有她在无人机内发现的不必要的东西都已摆在那儿——轰炸计算机、两翼的弹药挂架、投弹伺服系统。上面的所有摄像头,除了其中一个,全都被拆除了,就连其中一些能将无人机对地速度迅速拉升数十兆的辅助设备也全被一扫而光。这会是一次平行飞行,两翼不会产生压力。这次,他们可以低空高速飞行,用不着考虑隐身性能。远见、卓识和事前的再三检查显得尤为重要。夏洛特已经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在这该死的东西上,而她满脑子所想的,都是前两架坠毁时是如何迅速,相较之下,第一架又是如何幸运。
仰躺在地面上,她扭动着肩膀和臀部,钻进了无人机尾翼下面。控制板已被打开,线缆露了出来。每一块面板在组装回去前,都得先好好地抹上一层密封涂层,以隔绝沙尘。这次肯定能行,她一边调整着那固定着线缆的伺服臂,一边告诉自己。它必须管用。看看她哥哥,看看他的状态,她觉得他们不会再有第二次尝试的机会了。不成功便成仁。不光是咳嗽——此时的他,几乎已是六神无主。
他最后一次呼叫完后,竟忘了给她带早餐过来,还忘了他答应过的最后一个无线电部件。此刻,他正围绕着她在调整的那架无人机走来走去,嘴中喃喃自语,随后又走出大厅,进了会议室,翻起他的那些笔记。接着,他又踱着沉重的步伐朝无人机而来,一边咳嗽,一边开始了一段令她如坠云里雾里的对话。
“——他们的恐惧,你还不明白吗?咱们正是在利用他们的恐惧。”
她从无人机下偷偷看了一眼,发现他正一边说,一边挥舞着双手,脸如死灰,外套上面血迹斑斑。差不多是时候举手投降,走进那电梯,将他们两人给交出去了。唯有那样,他才会去看医生。
他瞥见她正看着自己。
“他们的恐惧不仅仅是让他们的世界多了一些色彩,”他的目光之中满是狂野,“他们还用它来毒害了这个世界。这恐惧就是一种毒药。他们把自己人送出去清洗,于是,这种毒素便传遍了整个世界!”
夏洛特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回应。她再次扭动身体,钻出机尾,调整起了副翼,一边在想,这东西带上两个人到底能飞多快。她想要让他过来帮忙,可她哥哥看起来根本就停不下来,更别说让他去拿扳手了。
“而这让我想到了那些气体,我的意思是,我原本应该知道的,对不对?那是我们完工时亲自灌注进他们的家里去的。那是咱们结束他们的存在的方式。全都是同一种气体。是我干的。”唐纳德脚下的圈子越转越小,一只手指头狠狠地戳着自己的胸口,又将嘴贴着臂弯咳嗽了起来。“老天爷知道那是我干的。可远不止那么一件!”
夏洛特叹了一口气,将扳手脱了出来。还得再紧上一圈。
“兴许他们可以扭转局势,你知道吗?”他开始朝着会议室走了回去,“他们关掉了摄像头。还有一个地堡切断了导致他们毁灭的管道。兴许他们可以把毒气切断——”
他一路说着,一路往前走去,声音越来越小。夏洛特注视着仓库后面的走廊,只见灯火从会议室中透出来,映出了他的身影,他正在那一堆笔记和图标当中前后踱步,来回转着圈。他们俩都被陷在了某个怪圈之中。她能够听到他诅咒的声音。他的怪异行为让她不由得想到了他们的祖母,她走时便很不安宁。她觉得他走时也应该是这样一幅景象:连连咳血,口中念念有词,全是胡话。他再也不会是那个穿紧身服的议员基恩,不再是她那个斗志昂扬的大哥哥,再也不是了。
就在他不知所措之际,夏洛特却有了自己的主意。要是他们像唐纳德唤醒她一样,把所有人都唤醒会怎么样?那地方,不管什么时候都只会有几十个人执勤,可陷入深度睡眠的,却是数千名妇女。夏洛特在想她们能组成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可她转念一想,若是唐尼说得没错——若是她们拒绝同自己的父兄及丈夫战斗的话,那又该当如何?做这等事情,确实需要莫大的勇气。
大厅下面的灯火当中,又有影子晃动了起来。来来回回地走,一趟又一趟。夏洛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调整起机翼上的副翼。她想到他的另外一个点子:让这个世界再次恢复正常,让外面的空气再次纯净起来,释放所有的囚徒;或者,至少给他们一个机会,一个平等的机会。他将它比作颠覆旧世界,口中一直在重复着诸如某些人占尽了优势、不愿意放弃这样的话,还说最后爬上来的那些,还把梯子也给拉了上来。“咱们来把梯子给放下去。”这话他曾说过不止一次。别让电脑来作决定,让人来。
夏洛特还是不明白怎样才能做到那样。而且很显然,她哥哥也并不知道。她再次扭进了发动机下面,试图想象了一下人们生下来就被分配了职责,毫无自主选择权的样子。长子继承父业,次子要么上战场,要么出海,抑或被送去教堂;再小一些的男孩,便仍由其选择;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人。
手中的扳手一滑,脱离了线缆支架——指关节“砰”的一声撞在机身上。夏洛特咒骂了一声,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见鲜血已经涌了出来。她吸了吸自己的指关节,不由得想起了另外一次不公平的经历。她记得自己当时被派驻出去,感觉很是庆幸,庆幸自己生在了美利坚合众国,而非伊拉克。不过是色子的又一次滚动而已。在地图上画出来的那些无形边界,同这地堡的墙壁一般真实。画地为牢,不可越雷池一步。你的命运终脱不出自己人、自己的领袖的算计,正如同电脑在计算着的命运一般。
她再次爬出来,试了试副翼。缆线已不再松动。无人机呈现出了夏洛特所能让其达到的最佳状态。她收起了那些不再需要的扳手,开始将它们一一插进工具袋中。就在这时,架子一头的电梯突然传来了“叮”的一声响。
夏洛特呆若木鸡。首先跳入她脑海的,便是吃的来了。“叮”的一声,便预示着唐尼已经给她送来了食物。可是她哥哥的影子分明还在大厅下面晃荡。
她听到了电梯门滑动的声响。有人跑了起来,好几个人。一时间,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惊天动地。夏洛特冒险朝着大厅下面喊了一声唐纳德的名字,随即冲到无人机一侧,抓起帆布,将它犹如渔网一般甩出去,盖住了宽阔的机翼和散落的零件以及工具。必须得藏起来。把她的劳动成果,包括她自己都藏起来。唐尼肯定听到她的喊声了,他应该会藏得很好的。
帆布裹挟着空气,犹如一个气垫一般,垂到了地上,随即空气排空,瘪了下来。夏洛特转向了走廊那边,想要跑去找唐尼,可就在这时,几个男人已从高高的架子后面现出身来。她立刻扑到了地上,心想这下完了,肯定被看到了。沉重的脚步声走了过去。她抓住帆布边缘,轻轻将它举起,将双腿蜷缩到了身体下面,随即一只肩膀和臀部用力,慢慢将身体扭到帆布下面,藏到了机身下。唐尼肯定听到她的喊声了。即便不然,他也会听到脚步声,藏进会议室的洗手间,或藏进浴缸。总之,就是找个地方藏起来。他们不可能知道他们在这下面。可这些人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哥哥说他之所以能进来,是因为他拥有最高权限。
脚步声渐渐远去,只见那些人径直朝着仓库后面而去,就像是早已成竹于胸一般。附近又传来了声音,是男人的说话声。缓慢的脚步声摩擦着地面,擦着无人机走了过来。夏洛特恍然听到了唐尼的一声惨呼,像是已经被发现。她肚腹着地,匍匐着,从无人机下面爬到了帆布的另一边。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缓慢的脚步声也已过去。她哥哥有麻烦了。她想起了几天前的那段对话,在想他会不会是在电梯中被人认出来了,一名杂工看到了他。帆布下面的黑暗紧紧裹挟着她,让她再次有了被抛弃的感觉,她觉得他已经被带走。她非常依赖他。被锁在这仓库之中,即便是有他的陪伴,她也快疯了,更何况没有了他——她实在是不敢想象。
她将下巴搁在冰凉的面板上,双臂滑向前去,用手背举起了帆布。一片银色的世界从下方露了出来。一双双靴子,离自己是那么近,让人不由得暗暗心惊。地面上的油污味道清晰地传了过来。前方,一个男子走路的样子看起来颇为吃力,另外一名身穿银色制服的男子正扶着他。两人一起拖着脚步朝前走去,宛若一人。
在那两人前面,一条过道突然间明亮了起来。头顶上方,先前唐尼不愿意打开的那些灯全都一齐亮了起来。眼见哥哥被人从会议室中拖了出来,夏洛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其中一名身穿银色制服的男子,重重地击打起了他的肋下。哥哥发出了几声闷哼,夏洛特只觉得那些拳头就像是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样。她放下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惊恐万分。而另外一只依然撑着帆布的手已经颤抖了起来——她不忍心再看下去,但又不得不去看。哥哥又被那人打了几拳,但那步履蹒跚的男子挥了挥一只手。她听到有一个孱弱的声音命令他们停手。
那两名身穿银衣的男子听话地将哥哥按在了地上。眼看着那名男子拖着似乎极为虚弱的脚步,一步步走进了那灯火通明的走廊,夏洛特立刻紧张得忘记了呼吸。那男子的一头银丝犹如头顶的灯光一般,熠熠生辉。他一步步走得摇摇欲坠,身体倚靠在身旁那个年轻人的身上,而后者则将一条手臂环在他的后背上。两人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她哥哥面前,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