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如洗过一般澄净空明,白云似苍狗一般悠悠渺渺,夏日的午后晴朗又静谧。园林里,奇石碧水小榭亭台均精心设计,各擅胜场,但最惹人眼球的却是园中大片栽植的海棠花。此种倾心海棠为西北独有,盛放时状似密布彤云,娇媚艳丽,沉醉迷人,暖风吹过,更是千朵摇曳,一派风情。花海簇拥碧水池塘,池中心起一座古旧小亭,小亭正中央放着把藤椅,椅上又坐着一个小憩的少年。少年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轻模样,面容俊雅纯真,神色恬淡平和,他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深深仰进阔大的藤椅之中,双手十指交叉搁在小腹,两个大拇指徐徐轮绕,仿佛指头亦在做着思考。日影漂映着少年的侧半脸庞,于其长长的睫毛上久久逗留不下,知了闹静的叫着,少年眼眸闭合,似乎真的要睡着了。
乍然相逢,一定无人会将这个少年与无双门门主李无忧联系起来。事实证明,确是如此。有谁能够想象得到成名十数年的李无忧仍旧貌如稚子呢?李无忧的相貌与他的武功一样,皆是难猜的谜团。如非先耳闻再亲见,别说门外,就是门内也有不少徒众认不准李无忧本尊。然而,这里面绝对不包括自远处廊榭从容走来的回玉桥。要论加入门派的时间,为无双门立下的功劳,处事调度的智慧,乃至对李无忧心思的揣摩,回玉桥都是无双门第二把交椅的最佳人选。
回玉桥进入碧池中心的小凉亭,静静候立。
李无忧眼未睁开,嘴角却有了一丝笑意,他淡淡的道:“辛苦了,玉桥。”
“依您的意思,与大罗教两供奉缘尽缘错碰了头,将南华街以及五花市让给了大罗教。无忧门主,我们付出的筹码是不是太大了,南华街杂七杂八的商户铺子加起来一年能稳定收取到六千两银子,五花市场亦是每年有过万两银子的净利。虽说这点收入只是九牛一毛,但是随之损失的影响力不是金钱能够衡量的,憋着气想大干一场的兄弟也很难安抚。”回玉桥一点一点的分析道:“说实话,我觉得王府的一句话不值这个价,就算这话是岑玉柴亲口说的,也不值。”
李无忧睁开眼睛,略带惺忪的微笑道:“有人要过生日嘛,这个时候你不顺着他的心意,他会记你一辈子。东西送出去,还可以拿得回,王爷的六十大寿可是只有一个,想开点,玉桥。另外,王府的确不是那么重要,我们呢,我们也不是那么强大啊。我们并未强大到可以无视它的存在。而且一朝与域外冲突,拼杀起来,最终依靠的还是王府统辖的兵卒,我们或许能左右一场战役的胜负,但是却决定不了所有的细节。这个道理,在不打仗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无忧门主,恕我难以赞同。事情需要讨个说法,以正视听。不然勾连上名驹‘山影’之栽赃,真叫江湖上的好汉觉得咱无双门寻衅在先,示弱在后,没个担当。输地盘输钱财,难道面子名声也要输吗?”回玉桥一番争辩,却发现椅上人根本没听进去,李无忧仍然一副与天气相伴的晴朗脸庞,回玉桥只得无奈转口道:“好吧。我保留意见。另有一件紧急要事。缘尽交来一封书信,无忧门主得过下目。”回玉桥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慎重的递向李无忧,轻声道:“宫无上亲书。”
李无忧闭上眼睛,皱眉道:“念给我听吧,他的字太霸道,影响心境,我不喜欢。”
回玉桥摇摇头,只得撕开信笺,拈出薄纸一张,依其内容完整的念道:“无忧贤弟,道转不消,天有眷属。秋水小筑把盏别后,眨眼已是三年光阴,君不见夏花正燃,空许良辰。明日卯末,愚兄于秋水小筑设宴相谢,不知贤弟恳饮一杯无?”
回玉桥显然未擅拆信笺,也是第一次阅见内容,读罢,他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人静如亭,碧水盈池,天风掠影,海棠妆艳,李无忧就像一朵浓睡不醒的倾心海棠,默然不语。
两人沉寂了一阵子,回玉桥断然道:“不能去。”
“理由?”李无忧立即问道。
“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很简单,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大罗教远邀近招江湖好手来助,搅得满城风雨,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当下平朔城中游荡的武林人士还少吗?凑热闹的鼠辈更是走街串巷,一点不消停。据我推知,摆明站在大罗教那一边的就有公主岭、白骨教、有光殿、千秋帮,甚至四大世家的方正两家都有可能站在大罗教那头。”回玉桥见李无忧一脸的无动于衷,语带不满的道:“他们实力足了,想动手了,即使不动手,也必然要在宴上寻衅压我们一头。所以奉劝你一句,老实待着,直到我们得到强硬的支持再说。嘿,你倒是听没听见?英明神武的无忧门主,事实当头,你清醒点好吗?”
“那个有光殿?你还把它抬出来作甚,雷沁不是亡了么。你看,我这不是心里明镜似的嘛,你少唬我。”李无忧戳穿回玉桥虚罗的名头,闭目养神道:“哪一方支持哪一方,我不感兴趣,玉桥,我只想知道有谁?”
“雷沁是死了,但是你别忘了还有‘逝者如丝’。”
“群龙无首,‘逝者如丝’不可能滞留,除非有光殿愿意赔了夫人再折兵。”
“好,就算剔除有光殿……”
李无忧再次插言道:“当然剔除有光殿。”
“李无忧!剩下也不是易与之辈。”回玉桥怒道:“公主岭游寇贾轻刀,千秋帮新任帮主娄听艳,白骨教教主令当迟,此三个人亦出现在西北。四大世家么,方家的方猎无被唐棠重创,暂不把他算上,可是还有郑家的郑潭心。这些人,我不能保证他们都有插手的想法,但是只要来了一两个就很麻烦。而我们不可能掌握所有的情况,大罗教的外援必然不止这些。”
李无忧缓缓的睁开眼睛,思索道:“贾轻刀?哼。娄听艳?谁呀?令当迟?哦,这老不死的,倒不可小觑了。郑家的小丫头没怎么听说,但应与出身袁世家的缘尽缘错脱不了干系,四大世家的手伸得有点长了。玉桥,你的心思,我知道,但是你一和我吵,就不冷静了,不过我却喜欢这时候编造理由的你。平常的你太完美,太无暇了,人不能没有缺点,人生有时候需要冲动一点,切莫太过实际,否则哪有乐趣。如果大罗教真要动手,我接下宫无上,剩下的全交给你了,如何?哈哈哈。”
回玉桥看着开怀大笑的李无忧,神色复杂,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喃喃道:“全给我?想杀了我,请直说好吗?”
李无忧站起身,舒服的伸展双臂,仰头望着蓝天白云,惬意的道:“玉桥,一个秋水小筑而已,就算它是一处龙潭虎穴又怎样,这天下尚有我们两人不能去的地方吗?”
回玉桥木然道:“你疯了。”
李无忧笑看回玉桥的眼睛,道:“我一贯如此,而你陪我疯的次数,还少吗?”
“跟宫无上摊牌?你是认真的?”回玉桥对视着李无忧。李无忧的眼眸纯净如一个赤诚稚子。对美好的向往,对未知的好奇,对恐惧的无畏,对信念的执着,这些闪烁的情绪都在他的瞳仁里像海棠花一般舒然绽放着,而这个男人的经历也像闪耀的夏花,华丽得无懈可击,然而忧愁如浮动的阴影悄然遮上回玉桥的面容,青年道:“这次会很不一样的,你为什么不肯等呢?”
“等待无用。有些人无法等,等不来。他们只是不确定的因素,事情发展,峰回路转,这些不确定的因素才会入局。尤其是那个唐家的女人,哼,你和她谈过,应该清楚这个女人高傲到了什么地步。我让你找她,没有寻她联手的意思,我的目的仅有一个,那就是让她明白她的男人此时身在何处。碍着我与金一般的交情,金月游不会直接插手,不过我不得不防他一手。这个男人心里想着些什么,我也猜不透。”李无忧沉吟着,随之捡起了另一个话题,敛去了暖风拂面的笑容,道:“至于那个女子,你另找地方安排,善待可以,但不要把她弄进门里。”
“因为血统?”回玉桥早有所料的问道。
李无忧道:“那个女人身上带着蛮夷的血统是不争的事实,规矩早就定下,无双门没有打破规矩的先例。”
“时代在变化,连天启教都能在西北撒下种子,我们又何必拘泥于纯净的血统,异族之间的通婚,北漠人可是看得非常淡薄。除了贸易,北漠人已经开始接触学习中原的文化。无忧门主,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
“我的固执不可更改。”
李无忧的回答很简单,回玉桥闻言,不再做说服的努力,他微微俯身,表达了赞同。
中原王朝与北漠人在西北的拉锯战持续了漫长的年岁,江湖层面的参与是这种级次战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这个存在不可思议武力的时代,一个暗夜里出没的刺客,一个阵前勇往的武者,皆拥有着影响乃至左右一场战局的能力。只有江湖才能对付江湖,此是信条,惨烈战争的背后更是血腥的江湖杀戮。西北战史,无双门立下的功绩不能说第一,也差不多了。无双门的历任门主都是积极的主战派,李无忧继承了无双门的强硬传统,严密执行对外严苛的门规。不与北漠人直接经贸通商的门派,西北大约只有无双门独此一家。负责理财的斩经堂多次向李无忧进言与北漠人合作通商的益处,辅之门派不断攀升的各种开销压力,他们甚至估算报出大罗教每年从北漠获取的巨额利润,然而这些俱无法打动李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