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早晨,名人的病情没有变化。医生同意他对局。他的脸仍然浮肿,身体明显衰弱。也是那天早上,有人问名人:今天的对局场地是在本馆还是在别馆?名人答道:我已经不能走动了。不过,前些时候大竹七段说过,本馆房间瀑布声嘈杂,还是由大竹七段来定夺吧。瀑布是用自来水人工造的,于是决定把瀑布关闭,在本馆弈战。我听到名人这番话,一股似是愤懑的哀伤涌上了心头。
名人一埋头于这盘棋,就完全忘却自己的存在,一任工作人员的安排,不再像往常那样任性了。就是在名人患病,发生“以后怎么办”的纠纷之时,他虽是关键的当事人,也总是心不在焉,好像旁人的事似的。
八月十日的头天晚上,月色清亮。十日早晨,灿烂的阳光、鲜明的影子、淡淡的白云,下这盘棋以来第一次遇上这样好的仲夏天气。合欢树也纵情地展开叶子。大竹七段那短外褂上的白色结带,清楚地映现在眼前。名人夫人说:“不过,天气稳定下来倒是好的。”可是她的面容突然变得消瘦了。大竹夫人睡眠不足,气色也不佳。两位夫人的脸枯干憔悴,闪烁着不安的目光,她们为各自的丈夫操心劳神,急得团团转。可以看出,她们都表现了各自的利己主义。
仲夏时节,户外阳光璀璨。在逆光映照下的室内,名人的身影显得更加暗淡凄怆。对局室的人都耷拉了脑袋,谁也没去看一眼名人。今天,平素爱说俏皮话的大竹七段也缄口不言。
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吗?围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我十分同情名人。我想起直木三十五去世之前,在他的一篇少有的私小说《自我》中,写了这么一句“我真羡慕下围棋”,“说它没价值吧,它是绝对没价值;说它有价值吧,它又是绝对有价值”。直木一边逗弄猫头鹰,一边说:“你不寂寞吗?”猫头鹰啄破了摆在桌面上的报纸,那张报纸刊登了本因坊名人同吴清源的棋赛。由于名人患病,围棋中途暂停了。直木试图通过探讨围棋那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和胜负的纯粹性,来思考自己写的通俗文学作品的价值。“……近来,我对这种事渐渐感到厌恶了。现在已经四点多,今晚九点以前还必须写完三十页稿纸。可是,我渐渐觉得这都无关紧要,让我有一天的时间来逗弄猫头鹰就可以了。我并不是为自己,谁能知道我为新闻事业和家室操劳了多少啊?他们又是多么冷酷地对待我啊?”直木埋头写作,死而后已。我最初认识本因坊名人和吴清源,正是由直木三十五介绍的。
直木临终时像个幽魂。现在眼前的名人,也像个幽魂。
这天共进行了九手。大竹七段下黑99时,已到约定的封盘时间十二点半,就决定后边由七段独自去思考。名人离开了棋盘。这时,才听见欢声笑语。
“当学仆的时候,卷烟抽光了,我就抽烟袋锅……”名人慢悠悠地抽着烟,一边说道,“我把积存在袖兜里的烟末都塞上去抽了。即便这样也挺满足的。”
一阵凉风吹了进来。名人没在跟前,于是七段脱下罗纱外褂,陷入了沉思。
今天中途暂停,名人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马上同小野田六段下起将棋来,实在令人吃惊。据说下完将棋,又搓麻将。
我觉得郁闷,老待在对局的旅馆里实在吃不消,就躲进塔之泽的福住楼,写了一回围棋观战记,第二天便回到轻井泽的山中小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