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两侧配以步兵来冲锋陷阵?笑话!这是什么古书上的战法,也给他拿来用了?
方聿看见他的将军转过头去,迎着背后吹来的强劲东风,嗅了嗅。16
“方聿,秋日里也刮东风么?”皇甫端华似笑非笑地问他。
“呃?”方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看了将军一眼。
“罢了,你吩咐下去,照我说的做。”端华眼神一凝道,“叫他们把战鼓架起,待会儿冲锋,敲得越响越好!还有,都给我大声喊!听到没有?!——还有,”他看了看远处,“叫他们点燃火把。”
“大白天的点什么火把?!”
“放火烧他的车——听着,一会不用立刻往前冲,等他们过来就行——但呐喊声一定要大!听见了么?!”
“末将遵命!”方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亲身跟着这小将连战连捷,他说的话,他信。
“去给他们鼓鼓劲,再不去,不等房琯打,他们自己就要散了,嗤——”端华发了个嘲讽般的轻鼻音,“告诉兄弟们,这次要是胜了,就是奇功一件,所有人统统都有重赏!”他吩咐完,又回头,让越来越猛烈的东风狠狠地吹着脸颊,端华的眼角眉梢在风中带着几分嘲笑,还浮起几分不易察觉的痛心和忧郁。
他离开崔乾佑军营时,已经密谋了一件事,也不知成了没有。
他受降短短时间,已经颇有同党,他托人,去潼关把颜钧放走。
可惜颜钧是不会领情的罢?
他自嘲地笑了笑,复又打量对面阵地。
战鼓一起,两军各自呐喊,向着中央阵地冲去,燕军区区三千人,在房琯的两千乘牛车前面似乎微不足道,谁知东风强劲,飞沙走石劈头盖脸,唐军逆风冲陷已有困难,牛车行动又慢,两边将领一声令下,燕军呐喊震天动地,战鼓的苍劲声音混着狂暴的风声直向对方袭去,几乎是顷刻之间,冲在前头的牛群就开始踌躇不前,进而惊慌大叫向后退却,两边兵士哪里拉得回来!牛车笨重,唐军连一溃千里都成了奢望,燕军见势冲入阵中纵火焚烧,片刻滚滚浓烟随风四起,人畜大乱。端华策马在四周查看,并不深入阵中——此时去无异于送死。燕军放火一旦得手立刻退去,伤亡极少。
端华冷冷地看着那乱阵中惊慌失措的两位将领。那两人他都认识——当年自己还没能进入金吾卫时就见过他们——杨希文和刘贵哲。两人组织退却,却无计可施,作为将领只能断后,一边稍作抵抗,一边徒劳地想让兵阵静下。惨叫和牛马嘶鸣震天动地,端华忍不住地皱起了眉头,方聿策马飞奔而来,看见皇甫端华脸色已然惨白如纸。
“将军!受伤了么?!”方聿在一片嘈杂中大叫。
“没——没有……”端华一踢马腹,“拦住他们!”
杨刘二人见势不妙策马就想跑,可终究慢了一步,皇甫端华横刀立马阻了他们去路。
“……皇甫……皇甫端华?!”杨希文首先认出了他,就是这一瞬间的震惊,他已经被那小将一戟挑下马来。刘贵哲挣扎着拍马要退,方聿横刀阻拦,端华此时已然转过神来,一枪直刺,刘贵哲惊叫着闪躲,立刻落马动弹不得。那边唐军已然丢盔弃甲跑远——真正逃脱的其实并无几人。
“绑回去。”端华喘着气,语调淡然。
“将军!胜了!我们胜了!”方聿突然惊醒,大声欢呼,“将军英明!”阵后燕军立刻一片欢腾,喜极的欢呼声响彻原野。
可端华完全不为所动,他举起一只手按住了眉头。他看了一眼横尸遍野、黑烟缭绕的惨景,立刻转过了头。
“将军——”方聿见势不好赶紧跳下马来。端华一只手按住胸口,雪白的脸色已经近乎发青,他跪倒在尘土里,双膝着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你——你走开——我——”
方聿震惊地退后,他看见年轻的将军跪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
好恶心——真的好恶心。皇甫端华喘着气,喉管一阵阵剧痛,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那些相互踩踏的声音,人和牲畜垂死挣扎的惨叫——他知道对方死伤有多重,他知道他该高兴,可他却只想失声痛哭。带着血腥味的烟气再度袭来,端华伸手捂住了嘴,整个身子深深地弯下去,他的长发拖曳在尘土里,随着痛苦的颤抖而带起微微的烟尘。他明白这有多可笑,作为一个将领居然不敢见战后场景。可他确实不敢,他想起了宝灵,想起了那时与今日如出一辙的、震天动地的惨叫与号哭。那景象之惨烈,连山川日月都为之变色。他降燕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不能让他释怀的二十万亡魂哪!为了报复那个昏庸的朝廷——可今日也是他亲手杀了这么多曾经的弟兄。他该如何做,到底该如何做?!他要如何自处?!
——也许这条路,自己一开始就选错了。
这里面,会有当时幸存下来的潼关将士么?他颤抖着,不敢再往下想了,再想,他会发疯。而他还要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