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很多,正是气候宜人不冷不热的季节,来这座风景名城旅游的外地人不少,旅游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都戴着宽边的把头皮露出来的遮阳帽。从城市周边来的乡下人也能一眼看出来,走路时都尽量靠着街边房子的墙根儿,眼睛好奇地四下张望着,神色显得很惊慌,一声汽笛也会吓得他们一跳,又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再就是本地的城里人了,城里人对他们住的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他们走路时不看路,他们的脚都认得路了,他们看自己比看这个城市更多,一看见玻璃橱窗,他们的脚步就放慢了,干脆站在那儿了,理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或在脸上四处抹抹,男的女的都这样,臭美。恨不得钻进镜子里去过一辈子。
黄岩信马由缰地拐过了两个街角,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画着一排只戴着乳罩和穿着极小的三角裤衩的女人,一个个搔首弄姿,扭腰撅屁股的,黄岩的两只眼球一下就被她们勾引住了。这些娘们儿可比那个*妹娇艳多了,骨子里有那么一股*劲儿。可惜是画出来的。黄岩很想找到这些画上的女人。他听见广告牌后面传来一阵鼓乐声,摸了摸就走过去了。他看见一个用旧彩条布扎起来的大篷子,扎得像个大蒙古包似的,一扇木门紧闭着。他把眼睛贴在门缝上朝里边打量,看见正对着门的舞台上,画上的那几个娘们儿都在那里呢,她们披着透明的纱巾扭着白胖的屁股正在跳舞。黄岩贴在门上的脸就贴得更紧了,一双眼睛越来越深地往里钻。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黄岩抵在门上的脑袋由着惯性往前一冲,还以为是自己的脑袋把门顶开了。一个小女子却把一只小手在他面前摊开了,“买票!”小女子用涂得血红的小嘴喊。五十块钱一张的票,黄家老大也不觉得贵,一点也没犹豫就掏给了那位小女子。小女子对着亮光照了照,看那钱不是假的,看了,把手一抬放他进去了。
椅子是简陋的木条椅,已有几十个人伸长脖子坐在那里了。在狂乱的音乐节奏里,台上那些披着薄纱的女郎们又蹦又跳,这会儿都把纱巾扔了,除了乳罩和小三角裤,就只剩下一身肉了。她们做着各种*性的动作,像是随时要把乳罩和裤衩脱下。黄岩看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张得老大,一缕白亮的涎水都吊在下巴上了,他却忘了擦,只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死死地抓住了一样东西,整个身体都绷紧了,绷不住了。台上台下似乎都到了高潮,有人在大声怪叫:“快脱,快脱啊!”那声音就像在喊救命了。还真脱了!当几个女人把乳罩和裤衩忽地扯掉时,黄家老大蓦地在座位上弹了一下,就像有血液从身体内狂奔而出,裤裆里一热,随后又变得黏糊糊的了。黄岩很沮丧。他没想到就这么给射了,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对那*妹开一枪呢。
梦城 第二十五节(2)
台上的表演就在这样的高潮下收场了,灯光暗下来,在口哨声唏嘘声和各种余兴未尽的叽咕声中观众们开始陆续退场。黄岩也站起来,裤子弄脏了,走得就有些迟疑,还被一条腿差点绊了一跤,低头一看,一个人正在拼命地呕吐,弓着背,脑袋都快栽到凳子腿下了。黄岩心里一阵阵作呕,恶心,也有些想吐了。这时那个呕吐的人却一下子站了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黄岩看清了他异常苍白的脸。
黄岩惊讶地张大嘴巴叫了一声:“方世初!”
这一发现让他惊喜万分,他没想到竟然在这下三滥的地方看见了方家的大少爷,一个令人高不可攀的留洋生。他这一喊,把方世初的魂都吓掉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转过身来,眼角一斜,看见是黄岩,他赶紧拔脚就跑。黄家老大在后面紧追着他喊:“哎,你别跑啊!”方世初脚步更快了,快到门口时,他自己的一条腿却把自己的另一条腿绊了一下,很闷的一响,就摔在地上了。
黄家老大大笑起来。黄家老大感到特别痛快,他很久以来失去了平衡的心理刹那间就一下扯平了。他把摔在地上的方世初扯了起来,想要来一个热烈的拥抱,叫他一声兄弟。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都是他妈的下三滥。
方世初不跑了,脸一直红到耳根,有些不知所措。他难受得不行。他竟然来到了这样糟糕的地方,又碰上了世界上最糟糕的人。黄家老大却不这样想。黄家老大看见了方世初是一种意外的收获。他找到了一个奇怪的平衡点。找到了平衡点的黄家老大已经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了。他看了那个惊恐不安的洋学生一眼,然后又看了他一眼,他看了他好几眼才不紧不慢地说:“没什么,人都有个好奇心哩。这一屋子的人不都是来瞧个稀奇吗,也不只多了你和我。”
一向讨厌黄家老大的方世初,听了这话也轻轻地喘了口气,腿也慢慢地伸直了,这话入耳、中听。这话就像一个判决,判决他无罪。方世初红着脸说:“太恶心了,早知道这样,我是不会进来的。”他掏出一块手帕,把嘴上呕吐的残汁擦了擦。黄岩指了指方世初的眼角,示意他那里还有一块脏污。方世初摘下眼镜,把眼角擦了擦,手帕湿了一小片。是泪痕。刚才呕吐的时候,是干呕,什么也没呕出来,却把眼泪呕出来了。
“走,咱哥俩找个地方喝一杯去。”黄家老大显出从未有过的亲热,他伸手挽住方世初的脖子,方世初一下甩开了。他想赶快离开这个人。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个什么人。
“放心,这事我绝不会对人说的。”黄岩在他背后喊。
方世初的身体突然僵硬了一下。这是无耻的威胁。他说绝对不会说,意味着他随时都可以说。方世初知道,黄家老大是不会在乎这些的,犯怵的还是自己。他怕这事要真被黄岩抖出来了。他还真的没脸见人了,没法做人了。黄家老大反正就那么个东西,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啥玩意儿,方世初在人们眼里却是个知书达理前途无量的洋学生,是黄龙洲的年轻一代崇拜的偶像,谁都对他高看一眼。方世初丢不起这个人,他更不愿意别人指着母亲的坟头骂,你看你生了一个什么样的杂种!他不想让黄龙洲的人都知道这事,不想让富贵大伯、婶子知道。
他站住了。黄家老大又一次笑了。他果然站住了。对付这么个青瓜蛋子太容易了。他伸手又挽住方世初的脖子,几乎是紧紧地搂着了。这让方世初心里觉得特别扭,突然觉得和黄家老大成了同案犯,两个人似在订立攻守同盟。
梦城 第二十五节(3)
方世初后悔得肠子都发青了,他怎么就走进了这样一个地方呢?实在太无聊了!
这些天方世初也真是有些无聊。他的鼻梁骨虽不至于像龙富贵说的那样被方友松一拳打折了,但却时常流鼻血。心里一烦躁起来,血就涌出来了。伤了的是心,血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方世初在富贵伯家里住了几天,富贵婶也想了一些土法子,每次流血时,富贵婶就让他把头仰起来,用冷水拍鼻子,拍脖子,血就倒流回去了。他本来还想多住几日的,但富贵伯不放心,催他早点回城,上大医院里看看。大夫看过了,说没事,只要心放宽一点,少生闷气,自然而然就会好的。方世初走出了医院,又不想回父亲那里,又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在这座城市里,他也的确没什么地方可去了。瞎转了一会儿,就转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了。
现在黄家老大又要带他去吃饭了。黄家老大用一只手臂挽住他的一只肩膀,方世初就有了一种被挟持被胁迫的感觉。黄家老大好像突然发了横财,他把方世初带进一家至少也是三星级宾馆的餐厅里,在梦城这已经很上档次了。黄家老大说:“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不能寒碜了你。”他点了基围虾、回头鱼,还要了一瓶五粮液。这倒不是他真的特别大方,而是真的想要好好庆贺一下。他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他晓得自己是个坏蛋,但他做梦也没想到方家少爷也跟自己差不多是一个坏蛋,庆祝方友松他妈的提前完蛋了,有道是富不过三代,瞧方友松这个种,第二代也玩不下去。就为这个,他也要干几杯。
很快,酒水上来了,服务员拿了起子来开酒瓶,黄家老大却用牙一咬就开了。开瓶是要收开瓶费的,他不想出这个冤枉钱。黄家老大先给自己满上一杯,再给方世初倒,方世初把酒杯捂住了,他不会喝酒。“谁天生就会喝酒呢?”黄家老大咋咋呼呼的,把方世初的酒杯夺过来,也倒了一满杯。方世初低下头来看着那酒,就像看着一杯毒药。
黄家老大看了他那样子就笑了起来,说:“我说啊,你真是不像方友松的儿子,你怎么就这样老实呢!”
方世初横了他一眼。
黄家老大端起酒杯来跟方世初碰杯,酒香扑鼻。“好酒啊。”他抽着鼻子喊了一声。方世初几乎是在一种逼迫下端起酒杯来抿了抿,酒液很快就烧燃了他的嘴唇,额头上的汗珠全出来了。他没撒谎,这还是他第一次喝酒。
黄家老大说:“你爹可能喝,喝了就到处乱搞女人。”
方世初吼叫了一声:“放你娘的屁!”
黄家老大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一点也不生气。方世初吼声很大,黄家老大像是把方世初看穿了,说话声音大的人其实心里都没底,就像一只青蛙看见了它的天敌就会大声叫唤,为的是给自己壮胆。在黄家老大眼里方世初现在就是一只大声叫唤的青蛙。
黄家老大摇头晃脑,叹道:“人啊,谁都怕听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