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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第1页)

一个爽朗的秋日,就是一年前他们定情时的那种小阳春天气的日子,马丁把《情诗一束》念给罗丝听。那是下午,跟前一回一样,他们骑自行车上山里最心爱的那座小丘去。她时常乐得叫嚷起来,打断了马丁的朗诵,这会儿,他把末一张稿纸放在别的稿纸上,等她发表意见。她没有马上就开口,临了吞吞吐吐地讲起来,要把苛刻的意见用话表达出来,不禁有点儿迟疑。

“我以为这些诗很美,非常美,可就是没有人要,对不?你明白我的意思,”她说,简直是在恳求了。“你这样写作是不切实际的。一定有什么毛病——也许是出版市场有什么毛病吧——使你不能靠写作生活。亲人儿,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你竟然为我写了这些诗,真叫我得意、骄傲、欢喜得不得了——如果没有这种感觉,我就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女人啦。可是,我们不能靠这些诗结婚。你明白了吗,马丁?别以为我贪图金钱。叫我心事重重的正是爱情和我们的将来。我们发现彼此相爱以来,已经整整一年了,可是结婚的日子还是那么渺茫。我这样口口声声谈我们的结婚问题,别认为我不正经,因为这实在是有关我的心、我的一切的大问题。既然你这样热衷于写作,那为什么不想法进报馆去工作呢?为什么不去当记者呢?——至少,暂时当一阵不好吗?”

“这会弄坏我的风格的,”他回答,声音又低又呆板。“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了风格,花了多大的力气。”

“那么那些短篇小说呢?”她反驳道。“你说那是笔耕工作。你写了可不少啊。它们弄坏了你的风格没有?”

“没有,那是两码事。这种短篇小说是在整整一天用心推敲风格,搞得筋疲力尽以后,辛辛苦苦地写出来的。可是一个记者的工作,那是从早到晚的笔耕工作,是他生活里的头等大事。再说,那是一种旋风式的生活,只有眼前的生活,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当然啰,也顾不到什么风格不风格,只有报章的风格,那当然是算不上文学的。如今我的风格正在定形,正在具体化,在这节骨眼上去当记者,那简直是文学生命的自杀。事实上,每一篇短篇小说,每一篇短篇小说里的每一个字,都在亵渎我自己、我的自尊心和我对美的崇敬。说实话,这真叫人厌恶。我犯了罪。那些短篇小说没有市场,叫我暗暗得意,尽管我的衣裳又进了当铺。可是,写作《情诗一束》才叫人喜欢呢!真是最崇高的创作的喜悦!这一来,什么牺牲都有了报偿啦。”

马丁不知道,罗丝对这种“创作的喜悦”不感兴趣。她提起过这个名词——他第一次正是从她嘴里听到的。她在大学里得文学士学位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这个名词,也研究过;可是她没有独特性,也没有创造性,她的有教养的一切表现,无非是把别人的旧调重弹一番罢了。

“那位编辑改动你的《海洋抒情诗》,会不会做得正对呢?”她问。“别忘了,做编辑的总得有些确凿的资格吧,否则他就当不了编辑。”

“这种说法是跟坚决信奉正统思想一致的,”他回答,对编辑那一路人的愤恨使他沉不住气了。“凡是存在的东西,非但是正确的,而且是最最出色的。只要一样东西存在,就足够证明它有存在的理由——请注意,所谓‘存在’,是指一般人不自觉地相信的那种存在,不但在眼前的情况之下存在,而且在任何情况之下也会存在。当然啰,因为他们无知,才会相信这一套废话——他们的无知,不折不扣的就是魏宁格所描述的那种‘单一的’思想方法。他们自以为有思想,而这种实在并没有思想的生物却主宰着少数真正有思想的人的生活。”

他顿住了,想到自己讲着罗丝摸不着头脑的话,感到不知所措。

“我实在不知道这个魏宁格是谁,”她反驳道。“再说,你讲得真太笼统了,我听不懂你的话。我是在讲编辑的资格——”

“我来告诉你吧,”他打断了她的话。“所有的编辑当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主要资格就是他们是失败者。他们想当作家,可是失败了。别以为他们喜欢编辑部的苦差使,喜欢做销数和营业主任的奴隶,不喜欢享受写作的乐趣。他们尝试过写作,他们失败了。这就是最可恶的矛盾所在。走上文学界的成名道路的每扇大门都由这批看门狗,这批文学界的失败者把守着。那些编辑、副编辑和助理编辑,还有那些为杂志社和书籍出版商审定稿件的人,大部分,简直可以说是每一个,全是巴不得写作、可是遭到了失败的人。然而,决定什么稿子可以刊载、什么稿子不可以刊载的正是他们,这批天底下最不适宜干这工作的人——这批人自己用事实证明了,他们没有独创性,没有天赋的灵感,可是竟任意判断有独创性的天才。除此以外,还有评论家,又是批失败者。别跟我说什么他们没有幻想过,没有尝试过写诗歌、小说;因为他们全写过,全失败了。嘿,一般的评论文章真比鱼肝油更叫人恶心。可是你也知道,我对那些评论家和所谓的批评家抱着怎么样的看法。伟大的批评家是有的,可就是寥若晨星。如果我当不成作家,我满可以干编辑的行当。无论如何,总可以混饭吃。”

罗丝头脑很灵敏,她在她爱人的论断里找到了矛盾的地方,就更壮起了胆子来反对他的意见。

“可是,马丁,如果情况真是这样,如果真像你一口咬定说的,所有的大门全关上了,那怎么可能还有人成为伟大的作家呢?”

“他们全靠做到了不可能的事才成名的,”他回答。“他们的工作干得那么辉煌、灿烂,把阻碍他们的人全烧成灰烬。他们创造了奇迹,战胜了占绝对优势的对手才能成名。因为他们是卡莱尔笔下的那种满身战争创伤、死也不肯屈服的巨人,他们才能成功。我就得这么干;我非做到不可能的事不可。”

“如果你失败了呢?你也得顾到我呀,马丁。”

“如果我失败了吗?”他把她打量了一会儿,好像她刚才发表的意见是简直不能想象似的。跟着,他醒悟过来,眼睛闪闪发亮。“如果我失败了,我就去当编辑,你就当编辑的老婆。”

听了他这句玩笑话,她眉头一皱——皱得又可爱又动人,使他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亲她,亲得她眉头不皱为止。

“啊,够了,”她急迫地说,凭意志的力量来摆脱他那股力量的魔力。“我跟父亲和母亲谈过。我从来没有这样跟他们顶过嘴。我偏要他们听我讲。我真是不孝。你知道,他们都不赞成你;可是我一遍遍跟他们说,要他们相信我对你永远不变的爱情,后来,父亲总算答应了,说只要你愿意,你马上可以进他的事务所去工作。跟着,他主动提出,一开头就给你相当大的薪水,这样我们可以结婚,在什么地方弄座小房子。我认为这是他的一片好心——你怎么说?”

马丁心里怀着沉痛的失望,机械地伸手去掏烟草和纸(实在他不再随身带着了),想卷支香烟抽,一边念念有词,说着些听不清楚的话,罗丝就顾自说下去。

“然而,跟你坦白说吧,你听了可别生气——我告诉你,是为了要你明白他到底对你怎么看法——他不赞成你那套过激的见解,他还以为你太懒惰。当然啦,我知道你并不懒惰。我知道你在辛苦工作。”

马丁心想,工作得怎样辛苦,连她也不知道呢。

“好,你说吧,”他说,“我的见解怎么样?你也以为太过激吗?”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等她回答。

“我以为,唔,你的见解使人听了很不安,”她答道。

他问的话得到了回答,于是他只觉得生活是一片灰色,压得人气都透不过来,竟忘了她刚才用试探的口气,劝他去工作。她呢,已经放胆做到了这地步,也情愿等下次再有机会来问他,听他的答复。

她没有等多久。马丁自己也有一个问题要问她。他想弄明白她对他到底有多少信心,结果一星期不到,双方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马丁把《太阳的耻辱》念给她听,促成了这回事。

“为什么你不去当记者呢?”等他念完了,她问。“你这样喜欢写作,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你会在新闻界发迹、成名。伟大的特派通讯员多的是呢。他们薪水拿得大,他们的活动范围是全世界。他们什么地方都会派去,像史坦莱那样到非洲的腹地去,或者去访问教皇,或者到神秘的西藏去探险。”

“这么说,你不喜欢我这篇文章吗?”他反问道。“你认为我在新闻界倒有指望,在文学界反而没有吗?”

“不,不,我很喜欢这篇文章。听起来挺不错。不过我怕你的读者会看不懂吧。至少我就不懂。听上去很出色,可是我弄不懂。我弄不懂你的那套科学术语。你知道,亲人儿,你是个极端派,你自以为很明白的事,也许我们大家就弄不明白。”

“我看叫你感到麻烦的是那些哲学术语吧,”他没有别的话好说啦。

他刚念过这篇表达他最成熟的思想的作品,感到心里热乎乎的,她这意见不由叫他目瞪口呆。

“不管这文章写得多糟,”他不放松地说,“难道你一点儿好处也找不出吗?——我是说,在文章的意义方面。”

她摇摇头。

“找不出,它跟我看过的任何作品大不相同。我看过梅特林克的作品,理解他——”

“他的神秘主义,你也理解吗?”马丁脱口而出地说。

“对,可是你这篇作品,你说是对他的攻击,我就不理解。当然啦,如果说重要的是独创性的话——”

他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使她顿住了,可是自己却不开口。隔了一会,他才突然发觉她又在讲话了,而且已经讲了好一会儿啦。

“你毕竟一直把写作当玩儿的事看待,”这是她在说的话。“你实在也玩得够啦。可以开始认真地生活了——这是我们俩的生活呀,马丁。直到现在,你只顾你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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