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甜十四岁的那年被她后娘给卖了。
那日正是冬至,天刮着嗖嗖的冷风,因着襄阳城的习俗,家家户户都要吃饺子。她家自然也煮了的。白色滚圆的小元宝一个个浮在滚水里,田甜一边看一边馋的咽口水。
她好久没吃过肉了——后娘说女孩儿吃肉了会胖,胖了后就许不了好人家,故每顿只给她吃蔫黄的菜。
可她才十四岁,半大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能离得了油荤。又饿又馋盯着白胖的饺子眼里只差冒绿光。
田甜提脚出去看了一圈,后娘不在家——她立马跑到锅里捞了个饺子起来,烫也不怕,火急火燎的往嘴里塞。
是熟悉的肥腻的猪油渣,卷着清爽的荠菜,田甜连吃了好几个才觉得自己肚子里暖和了些踏实了些——虽然嘴里正在嚼的饺子皮还有些生。
屋外脚步声渐近,田甜连忙把嘴里的饺子吞到肚子里,又抬起胳膊扯着袖子揩了楷嘴边的油。
屋外人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厨房的门朝里一开,走进来两个妇人。
一个脸略长,嘴巴凸出,鱼泡似的眼眶里眼睛珠子很是黄,中间的黑眸子一直转个不停,凉飕飕的落在田甜身上,像剐在牲口颈边的刀。
这个就是田甜的后娘,马氏。
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妇人脸圆红润,气色十分好,穿着艳红色的绸缎新袄——她打一进来就直盯着田甜看,还问:“就是她?”
田甜不知出了何事,被这么炽热的目光打量着,竟觉得自己像砧板上的鱼。她木木的、呆愣着搅着锅里的饺子,僵硬着身躯拿了碗碟将饺子装了进去,然后小心翼翼的去看后娘:“娘,这位婶子要不要在这用饭?”
听到小女孩儿发声,圆脸妇人挑了挑眉毛。
小丫头虽然五官出挑,可皮肤太黄又没个身段,但这声音当真是好听,清脆脆的像是黄鹂鸟唱歌一样。
她后娘本就不喜欢田甜,对她而言只这是张费粮食的嘴,田老汉又总因为这个丫头片子对她的所作所为偶有嘀咕,因此越发的不喜她了。
如今她的儿子四岁有余,再过一段时间便到了要去私塾上学的年龄。可穷苦的农户人家填饱肚子已是不易,哪里还有闲钱拿去给幺儿读书习字?
马氏曾经去大户人家做过下人,自然知道读书对于一个男伢的重要性。再说了他们家穷门落户,小男丁若是不读书认字那还不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
于是为了小儿子的前途,她动了歪心思——准备把田甜卖了换银子。
田老汉自然是不愿的,可抵不住马氏一哭二闹晚上在枕边吹风——女儿有啥重要的?再好还不是得嫁人?儿子可就不一样了,若是读书习字中了举人做了官老爷,嘿,田家不就从这小山沟里翻了身,光宗耀祖了么?以后谁见着他了还不得叫声官老爷?
田老汉颇要脸面,生怕这事说出去别人骂他卖女求富贵,所以犟了几次嘴也便不再吭声,只装作不知道有这么一回子事。
马氏还有不明白田老汉的?可为了儿子的前途,她甘心做这个狠心肠的坏人,于是领了花街的鸨娘到她家里来看人。
田甜拘束不安的搓着脚丫任着她们打量,恍然觉得自己像待出栏的牲口一样,命被别人拿捏着,自己压根儿做不了主。
马氏不理会她刚刚问的话,也不避讳她,直接和鸨娘商量道:“怎么样?你可以去我们这个村子里看看,我家女儿模样性情都算是出挑的。十两银子当真是便宜你了。”
到了这一步,田甜就是再愚钝,也知道她们是要做什么了的。
她惶恐不安的抬起脸,眼睛水打转,欲要落泪又飞快的抬起胳膊将眼泪擦干了。
瞧着这哭泣的模样着实楚楚可怜,可鸨娘还是不满意她。
她是生意人,自然不做赔本的买卖,这个丫头年纪太大了,买回去调教已经过了最好的年纪,可这个样子拿出去又恐污了贵人的眼。
见鸨娘有退缩之意,马氏一把将田甜扯过来,急忙推销道:“夫人你再多瞧瞧,这姑娘不仅模样和性情好,也十分忍得。”
说完呢,马氏撸起田甜的袖子,田甜瑟缩了一下还是没避过。
单薄的棉衣下胳膊上到处都是青紫,很明显这丫头平日里没少遭罪。鸨娘看在眼里虽不说什么却十分鄙夷她。纵使她自己做的是买卖人口的腌臜事,可还是没有这位后娘下手狠,怕不是把自个人平日里受的气都发泄到了这个丫头身上。
马氏继续说道:“那勾栏里面不是有官爷专门好这一口么?我家姑娘一直都比人忍得,着她去伺候人保证你满意。”
田甜的胳膊被后娘扯着,站在昏黑的厨房里只觉得心像山口里的风刺过来一样,翻着血淋淋的伤口火燎燎的疼。
她知道后娘不喜欢她,她也理解。
就像山野里公狼看到自己领地其他的狼崽子一样,恨不得把它撵出去。所以田甜一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后娘让她做什么她都应,她不求后娘对她有多好,只要莫再找她的茬就是阿弥陀佛了。
可惜如今这个小小的愿望在今日也被人无情的戳破。
后娘竟然真要卖了她!哪怕是卖到勾栏里做那种受人作践的皮肉生意。
田甜难受地几乎喘不过气儿。
别人家就算是养只丑狗,你也会摸摸它的脑袋吧,可她屋里至始至终,后娘都没把她当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