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龙门而不见。
——《九章·哀郢》
莫愁自那日听了屈原的消息,虽然欣喜,但始终放心不下,左思右想,索性策马往郢都驰去。
一路风尘仆仆,待到郢都天色已暗。莫愁顾不得休息,仔细回忆起屈府的位置,又一路奔驰过去。
她远远就看到那高墙大院,夜色中青铜兽首门环隐隐发光。莫愁将马拴好,抬眼看那高大的赤色雕花门楣,恍惚有一种压迫之感。上次过来还是为蒙远从军之事,至今并不久远,想起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不免心中唏嘘。她第一次好好端详这屈家府邸,在黑暗中它仿佛怪兽伏地,欲择人而噬。
莫愁不愿多想,一切见到屈原再说。
她拍了几下门环,很快有家仆出来。莫愁说明来意,那人认出她曾经来过,便细细告诉她,屈原已去兰台宫参加楚王的宴会,要晚些回来。莫愁谢过家仆,牵起马悻悻地走到屈府外的一片林中,放开马儿吃草,自己也随意靠着一棵树坐下。
林中月光一片,隐隐有些寒意,莫愁忽然想,这宅院中的女人会这样席地而坐吗?她们应该俱是教养良好、举止优雅的贵族女子,与她千差万别。那么她为何又会来到这里,她不应该在她小小的木屋之内,像她所有的姐妹一样,与当地的青年相爱结婚、生儿育女吗?她现在在这里,未来会在哪里?真要嫁入这深深庭院吗?
莫愁心头一怔,忽然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她起身往前望去,确是她不能再熟悉的那个身影。莫愁心里一喜,将方才的思虑抛置一边,正想迎上去,却看见另一道身影忽然出现,挡在屈原面前。莫愁一惊,前行几步按着腰间短剑,屏息观望。
“屈原!”那女子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屈原一惊,回神一看,才道:“碧霞姑娘?又这么晚?”
昭碧霞看向屈原,冷冷道:“对,又打扰了。我来问你,文学侍从擢考那日,大王是不是喜欢仓云的诗?”
屈原一怔,心想昭碧霞原来为了这事,便稍稍放下心来,道:“不错。”
“既然如此,你又何故要刁难他?”昭碧霞一时怒道,“你堂堂君子,腹中竟有如此阴谋算计!”
屈原又一怔道:“我不过为大王负责。大君欣赏仓云,只是一时蒙蔽。我屈原为人坦荡,若他真有才华,即使大君不悦,我仍会说服大君留用,但那仓云所作诗篇,看似言辞华美、志趣高洁,实则全是阿谀奉承、曲意迎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楚王的文学侍从?姑娘你识人眼界仍有待提升。”
“你……”昭碧霞一时无语,“这次机会,对他,对我们都太重要……”
屈原正色道:“屈原并非不知,可如此阿谀攀附之徒,如何能做文学侍从?”
昭碧霞恼怒到失去理智,只高声斥道:“公子说得对,我不会识人,才会前日信了你。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即使无仓云,我亦不会嫁你!”说罢,昭碧霞拂袖而去,她并不知道,就在刚刚,仓云已全然心灰意冷,收拾好行囊,万念俱灭地离开了郢都。
屈原怔在原地,他并未听懂昭碧霞说的什么阴谋算计,只惋惜她玉落泥盘,还不自知。怔了一会儿,还未回神,突然听见一声马儿嘶鸣,循声看去,他日思夜想的女子正站在马儿旁边,默然看着自己。
“莫愁!”屈原惊喜地叫出声来。莫愁怔了一下,默然翻身上马,挥鞭即要离开。屈原一时明白刚刚他与昭碧霞的对话都被她听到,必是生了误会,这一心急,便冲上去拦她。
马儿忽见有人冲来,惊得一声嘶鸣,前蹄高高跃起。屈原向后一躲,不慎脚下不稳摔了出去,手臂磕到一块石头,顿时鲜血淋漓。
“你这是做什么?”莫愁又急又气。屈原站起来敛衣站好,轻声道:“你别走。”
莫愁心中一叹,见他那织纹宽袖上已是一片殷红,只得翻身下马,怒嗔道:“痴儿!”屈原一笑,瞬时忘了疼痛。
莫愁将马拴好,带屈原找了一间无人的守夜草屋,以火镰击石取火点灯。莫愁卷起屈原衣袖一看,竟伤得不轻,心下一疼,从自己内袍上撕下一道棉帛,为他止血。
屈原低头看莫愁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擦拭伤口,心中一阵甜蜜,却听莫愁冷冷道:“已好了,回你屈府去吧。”
屈原一怔,心知是刚刚的误解未消,便笑道:“我知你为何置气,不过你嗔怒的模样亦很好看。”
莫愁一把将他的手臂推开,冷冷道:“我看你是真好了。告辞。”说罢起身要走。屈原疼得龇牙咧嘴,仍一把拉住她道:“心中有惑又不问我,是不信任。”
莫愁一怔,心里忽然一软。屈原拉她过来席地坐下,温言道:“若是误会,你就这样离开,却对得起谁?”
“刚刚那女子是谁?”莫愁顿了一顿,吞吐问道。
屈原轻轻一笑道:“是朝中昭和大人的千金。此事说来话长,简单说是昭和欲争令尹之位,想得家父支持,于是与家父商议,让两家子女联姻。不过昭碧霞早就心有所属,我亦不用说。我和她现在不过联合抵制这政治婚约罢了。小女子,我可说清楚了?”
莫愁脸上赤红一片,嗔道:“谁要你说这些。该定亲便去定亲,违了家规,小心又被令尊大人当街劫走。”
屈原心中一笑,莫愁略有醋意的样子当真可爱,便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你放心,别的我可以屈就,这件事,绝无可能。”
莫愁又羞又窘,低头道:“我放的什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