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打字油印,整整齐齐一大厚摞,像本书的样子。唐克自己做了个封面,用挺漂亮的毛笔字题上《稼轩长短句》。后来才知道这是以元大德年间广信书院刊印的《稼轩长短句》为底本,参照前人注释编成,里面大约袭用了不少邓广铭先生的研究成果。反正是工人阶级用,不存在抄袭和版权问题。那一阵我们以背稼轩词为乐。唐克常有独解,尤喜贺新郎》送陈亮一首,最感叹陈亮别去,稼轩不舍,竟踏雪追人。古人高意勾起唐克远游之心。不几日他告我将独自远行,游历名山大川。既念到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赵越胜:骊歌清酒忆旧时(9)
看渊明,*酷似,卧龙诸葛”,便要亲往拜谒。我问他可有盘缠?他笑答一甑一钵足矣”。
六
唐克开始浪迹天涯,几乎每周有一信寄我,信中记载所行遇之奇事。大凡风物人情、遗痕古迹、绝词妙文皆详录之。我不知他的行止,只凭着收到的信知道他到过哪儿。他在成都寄给我的信有十多页,大抄武侯祠、杜甫草堂的铭文、楹联、题诗。记得武侯祠所悬巨匾题“义薄云天”,祠内有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杜甫草堂则有一联,我深爱之:“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随后,唐克在重庆买舟而下,过三峡时,他抄录盛弘之《三峡》名句给我:每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岫传响,哀转久绝。”他沿途记载长江名胜,在武汉下船寄信给我,信封上注明“发于武汉长江大桥”。随后,顺江而下,过黄冈赤壁,览小孤山,在九江下船奔了南昌。
唐克出发时号称只带了五块钱,沿途多半靠混车、蹭票、扒车而行。他在宝鸡曾上一煤车,半夜几乎冻死。时常饿肚子,但总有好心人帮忙,或请饭,或留宿。在陕西曾被路警抓获,关了好几天,据他说全凭善搞公关,和小警察东拉西扯,最后竟然套出交情,放他出监。唐克没读过《在路上》,我们那时也不知道凯鲁亚克的大名,但唐克肯定是“路上派”的先锋。后来看到霍姆斯评说道:“《在路上》里的人物实际上是在‘寻求’,他们寻求的特定目标是精神领域的。虽然他们一有借口就横越全国来回奔波,沿途寻找刺激,他们真正的旅途却在精神层面。如果说他们似乎逾越了大部分法律和道德的界限,他们的出发点也仅仅是希望在另一侧找到信仰”。我想,这就是唐克上路时,未曾明了的意义。
唐克自南昌一路南下,在去广州的火车上遇见了阿柳,一位文静、秀美、单纯的姑娘。他一到广州,就爱上了这座城市。他来信说和北京相比,广州太自由,太有意思了,说天高皇帝远,总有草民喘气的地方。还抄了黄花岗烈士陵园里的一些墓碑铭文给我。他在广州呆了好几天,寻访到几位琴友,和人家练琴对歌,受到热情款待。据说他带去的几支歌“关震”,广州琴友盼他携琴南下。因此,唐克有南下之意。加上和阿柳相处得热络,更使他打算辞北远行。
不记得他又转了什么地方,但收到他的最后一信是寄自云南昆明滇池。这已是他离京数月之后了。这封信用红线竖格信纸,极工整漂亮地全文抄录了大观楼“天下第一长联”。信中大抒登临感怀。那时他凭栏临风,望五百里滇池浩渺,叹岁月空逝,立志奋起直追。信写的激昂慷慨,与往昔唐克的消颓大相径庭。再读他抄给我的长联,却更喜:“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真惭愧,唐克当时走过的地方,大半我至今没有去过。有关知识皆来自唐克在路上寄给我的那些信。这些信极有价值,可惜三十年过去,都散失了。1982年,中国现代西方哲学讨论会在庐山举行,我奉命打前站,去武汉办往九江的船票。随后顺江而下,一路默念唐克曾写给我的大江形胜,竟如昨日。过小孤山时,天刚破晓,大雾迷江。一山兀立,江水拍舷,思念的歌声自心底油然而起。那时唐克已移居广州,我与他久不通消息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赵越胜:骊歌清酒忆旧时(10)
唐克回京时,我已回山中。待半月后相见,他憔悴又忧虑,全不见旅途中来信时的亢奋。原来这次闪的时间长了,工厂要处分他,严厉至开除。如何收场,我已经记不得,但不久唐克就坚定地告诉我,他要南下。“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唐克要走,对我是件大事。几年来,他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的启蒙者。他的怪论激起我读书的冲动,他的琴声带给我多少快乐。但这次,他真要走了。我曾找出许多理由挽留他,但他一句话让我无言:“北京是你们呆的地方,不是我呆的地方。”交往这几年,唐克常讥讽我的出身。他把和萍萍恋爱的失败归结为门第之过,总爱说:“你们是贵族,想要什么有什么。”开玩笑!中国哪里有什么贵族?因为贵族并不仅意味着你站在国家阶梯的第几级上,它更是文化,是教养,是责任,是荣誉,是骑士精神的延续。如果魏玛大公奥古斯特不尊崇歌德、席勒,如果克腾侯爵利奥波德不崇仰巴赫,那他们不过是头脑冬烘的土领主,而国朝之肉食者大半头脑空洞、人格猥琐、行为下作,何来高贵的血脉绵延子嗣?我看那些官宦子弟,大半粪土。而唐克倒有些贵族气。我这样告诉他,他觉得我说反话。
唐克要动身了,几个朋友在大四条唐克老宅为他饯行。似乎天亦伤别,那天阴沉沉的。入夜,雨渐渐落了,滴在院中大槐树上,簌簌作响。我们喝了不少酒,在座的朋友有吉他高手。呜咽的琴声和着细雨淅沥,别愁离绪伴着未来憧憬。唐克那天看起来很平静,似乎不为离开北京伤感。广州有阿柳,有新朋友,也许有未来。那时的许多青年人,是“有向往,无未来”的。唐克终于拿起了琴,想到今后恐怕很难再听见这把老吉他的声音了,我有点伤心。唐克抚琴作歌,唱的《魂断蓝桥》。此曲用英格兰民歌
友谊地久天长》的曲调,但歌词全变:
恨今朝相逢已太迟,
今朝又别离。
流水幽吟,
落花如雨,
无限惜别意。
白石为凭,
明月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