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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切注事都在梦中(第1页)

进入满星叠,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时经纬找到那位张副官的儿子。他三十出头,身材魁梧,面色黝黑,形容谈吐已和掸邦当地人有些差别,大约是因为在仰光软禁期间接受过教育的缘故。

问起他今后的打算,他说想做些生意,因为这几年在缅甸那边认识了不少人,今后做贸易买卖,可能比较方便。

时经纬开门见山地言明来意,张副官的儿子证实他确实收到果敢方面送过来的程松坡的骨灰,也愿意转赠陆茗眉,由她带回中国。

他们一起吃过晚饭,张副官的儿子忽然间,"你们要不要去程公墓看看?""是松坡父亲的墓吗?"张副官的儿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老程将军的墓地,前些天,我们刚刚把小程将军也葬进去了。"晚饭后,他带二人上了一座树林茂密的山头,月亮在这时候悄悄从乌黑的云彩后探出头来,给苍苍茫茫的黛色林海涂上了一层浅浅的银光。一座琉璃顶的建筑,在层层林海中露出闪烁着流光溢彩的尖顶,那儿,正是本地人最敬慕的老程将军的墓园。

墓座由黑色花岗石筑造而成,饰以琉璃瓦,大理石柱,中央的灵枢亦是黑色花岗石雕成,嵌以汉白玉的石碑,石碑上悬刻着老程将军的遗像。

和外界种种杀人魔王三头六臂的流言所不同的是,那位老程将军,也就是程松坡的祖父,慈眉善目,形容斯文。时经纬问:"你见过老程将军吗?"张副官的儿子迷茫地点点头,"很小的时候了,我去将军家里玩,他会发糖我们吃。听父亲说……老程将军也骂他们,说他们不好好读书。"他说完后从脖颈间取出一枚玉佛像,贴在额头、嘴唇和胸口,并向灵枢拜了几拜。时经纬和陆茗眉不解其意,他解释说这是本地的拜祭习惯,于是两人也照着他的样子拜祭老程将军。至于小程将军,也就是程松坡的父亲,葬在右侧较小的墓园里,张副官的儿子说,那是很久以前小程将军为自己准备的墓地。

陆茗眉恭恭敬敬地,替程松坡拜祭他父亲。

从墓园里出来,林间一片静谧。时经纬临山远眺,看到对面的山头上,亦有层层密密的旧坟,和这座山头的松林柏海不同的是,对面山头上枯枝秃干,满目疮痍。

"那是原来打仗死了的人……的坟。"一阵林风吹来,山间有飞鸟惊起,盘旋在程公墓上。

沉默已久的陆茗眉忽对时经纬说:"以前,我总不明白,他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惦记着这地方。"时经纬没有问她现在是不是明白了,他只是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

也许一个人在哪里出生、在哪里长大,并不重要。

心之所系,便是故乡。

第二天张副官的儿子送他们出满星叠,路过一片整齐划一的新房,"陆小姐,我回来之后听说,这是明老师出资建的学校。"陆茗眉看着那齐齐整整的新教室,现在正是暑假,楼房门口的空地上,有孩童画出简单的线框做球门,正兴致勃勃地踢起球来。陆茗眉心里刚生出一点念头,时经纬便好像猜到她想什么似的,说:"老师专门设立了一个基金会,用于对掸邦地区的持续教育投资,你愿意的话,回去我可以把资料找给你。"一个破旧的皮球嗖地飞过来,贴着陆茗眉的耳朵飞过去,那

群孩童们叫着嚷着冲过来,毫不停歇地跑向皮球的方向。

空地上画着球门的地方,还有一位粗布衣衫的少年,叉着腰,闲闲地站在那里。

陆茗眉仿佛见到,十多年前,同样是少年的程松坡,也在这块空地上,恣意飞扬。

张副官的儿子送他们进入果敢境内,特意叮嘱说最近虽然在和谈,但果敢局势仍十分紧张,如无必要,最好不要停留。

时经纬和陆茗眉点头答应,没想到局势变化得远比他们所能想象的要快。经过边关的排查后,他们找车往北行进,在颠颠的公路上便听到了枪声。他们侥幸穿过冲突区,进入和云南相邻的边关小镇,以为歇口气就可以回到云南,却见到镇上兵荒马乱的;老壮青年牵妻扶子,背着大包小袋的包袱,朝他们准备入关的方向冲去。

远处传来阵阵雷鸣般的呼啸,那是炮火的声音。时经纬从未直面过这样的局面,炮火响起时的轰隆声,如从天而降的怪兽,要吞下整个世界。时经纬心头一裂,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紧紧抓住陆茗眉,生恐她走失。

一瞬间仿佛天地颠倒,山崩地裂。其实若镇定下来就会发现并没有这样可怕,然而人在战火中,如浮萍微末,随时都有化作烟尘的可能,谁也来不及想些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

路上拦住一个人问:"出什么事了?""打仗啦,赶紧去南伞躲一躲!"还没问清情况,路人又匆匆地离开了。

到处是孩子的哭号声。时经纬无法,只好拽着行李扯着陆茗眉往有哨岗的地方跑。好容易找到一位民兵,听他说明情况,皱着眉说,"现在情况不好,你们今天肯定过不了关了,不如找地方投宿吧!"时经纬望着冲关未果退回来的难民,实在不知这乱作一团的小镇上,哪里还有地方能投宿。

蜂拥而至的难民就地搭起帐篷,开始生火做饭,看起来居然颇有经验的模样。时经纬只好沿街敲门投宿,十家倒有大半是空荡荡的,唯一肯留宿他们的,竟然是个孕妇,捧着肚子,极艰难地为他们倒水,还准备到厨房做饭给他们吃。

陆茗眉赶紧拦住孕妇大嫂,和时经纬一起收拾锅碗瓢盆。孕妇大嫂端着肚子倚在门边,指挥他们用本地的炉灶生火做饭。

吃饭的时候闲谈,方知孕妇大嫂的丈夫,恰恰在不久前的骚乱中丧生;她又接近临盆,纵然知道本地危险,没办法也不敢和其他人那样往云南跑。

陆茗眉听得凄切,惶然间:"那……你有什么打算?"那孕妇大嫂也无主意,摇摇头笑道,"能有什么打算,挨过一天是一天,"她摸摸肚于又笑,"不知道能不能挨到他出生。"陆茗眉听得难受至极,却使不上一点劲儿,只得偷偷和时经纬商量,明天走的时候,多留些钱给孕妇大嫂。时经纬又多烧了些水,灌在开水瓶里,方便孕妇大嫂这两天用。这家里除有一间卧室和吃饭的小堂屋,别无空房空床,本来有一架夏天用的竹床,是纳凉用的,因孕妇大嫂最近行动不便,竹床在屋后风吹雨淋了好儿天。时经纬把竹床扛进屋里来,收拾收拾屋子,找了块空地安顿下来;又照孕妇大嫂的吩咐,找出几床薄毯子,随便拾掇拾掇,又开了一个地铺,供他和陆茗眉晚上用。

照顾孕妇大嫂睡下后,时经纬便钻逆地铺里,陆茗眉窝在竹床上间,"时经纬,这地方也很穷吗?""嗯。""为什么?""因为禁毒后,没有了经济来源。""那叫——他们为什么也都会说汉语?""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这几百年因为打仗而逃到这里来的内地人。"陆茗眉沉默良久,最后茫然间:"你就没什么办法,帮帮这个大嫂吗?你看这里……这几天兵荒马乱的,她要是碰上个什么三长两短"她顿住嘴,自己也觉得这要求太过分。

兵荒马乱之中,他们连自保尚未可知,拿什么来救人?

时经纬没吭声,许久后苦笑道:"你以为我是大罗神仙吗?"长久的沉默后她又叫道:"时经纬。""嗯?""你是不是见过很多这样的人,"陆茗眉低声道,"想帮忙又有心无力,最后……最后心肠就变硬了?"时经纬没吭声,连翻身动一动的声音都没了。陆茗眉以为他睡着了,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准各强迫自己入睡。时经纬却突然开腔:"睡吧,明天找找附近有什么街坊邻居,能帮忙照料一下的。""哦。"半夜里传来隐约的沙沙声,陆茗眉睡不安稳,醒过来后更无法入眠,幻觉里总以为有山崩地裂,毁天灭地,细听来却只是风吹过松林的声音。她在竹床上翻过几次身后,忽听地上传来一句:"外面风大,树叶响,没事的。"时经纬的话很有哄小孩入睡的意思,陆茗眉不乐意道:"还说我,你不也没睡着嘛!""小姐你这么翻来覆去的,死人也被你翻醒了?""切!"陆茗眉兀自嘴硬道,"自己胆小赖我。"时经纬嘿笑两声,也不反驳,半啊后闷笑道:"我要是你,现在就乖乖的什么话也别说。你说咱们俩这孤男寡女的,我要是月圆之夜变个身什么的,你找谁哭去呀?"陆茗眉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不过嗤过后她当真就乖乖地再也不敢吭声。虽说对时经纬的道德品质还是有点信心的,不过,这人常常人来疯,谁又说得准呢?比如那次在他报社里,他不就…

她把毯子裹得越发贴身,地上又传来闷闷的笑声,她疑心是时经纬发觉了她防卫的企图,却不敢再去挑衅。远远的有泉水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还有些窸窸窣窣的,或许是昆虫,或许是别的什么。

"不是说不怕的吗?"时经纬的声音幽灵般地出现在耳边,吓得陆茗眉险些从床另一边滚下去。时经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猫过来的,悄无声息地就把头搁到床沿上。陆茗眉赶紧拍着他的头往下拥,"你三分钟不说话会死啊!"时经纬咧嘴笑起来,却不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夜里,陆茗眉的心,忽在一瞬间里定下来。

其实时经纬的笑容,绝称不上稳重踏实,亦谈不上什么有定人心魄的灵力,甚至可说是很不正经的,怎么看都有点像流氓。

然而,此时此刻,时经纬的笑容,偏起到了平定八荒的功效。

月色明亮,映出他深陷的双脖里,两江清澈的潭水,晃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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