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震得我眉梢颤抖。
所有的拙劣所有的不堪尽叫他入了目,他还在笑,笑这一分不自知,笑这一分愚蠢。
眼中渐蓄了泪,我冷冷道:“郎君贵体未愈,需静卧休养。”语罢垂下头,腕子上一枚银钏滑下来,扣着地板泠泠一声。
天色渐沉,他一直睡着。偶尔掠一眼他苍白病容,内心还是隐然有歉。起身退下时,他忽而吁道:“你要去哪里?”
“奴婢回下房。”
他闭目笑:“你遣走了香叠,毒伤了我,不就是想近我身么?”这句虽为事实,却太刺耳,直如刀割。
而他很快又用更低的一声说:“你别走。”
于是,这一晚我便留在榻前,守着一盏灯。月色朦胧,在屋中也看不真切。拔了铜簪拨一拨灯芯,爆出一朵灯花,屋中仿佛亮了些微。
许是低烧谵语,他竟开始回忆:“在南诏,有澜沧江,源出吐蕃中大雪山下的莎川,南下入海,两岸高险无比,水流湍急……我第一次见到澜沧江,是父亲随祖父征讨施浪得胜归来。母亲领我跃马数十里,一直走到澜沧江之东,迎接他们凯旋。我看竹索下的江水,滔滔滚滚,仿佛瞬间就要卷上空中将我袭走,于是惊怕。母亲说,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先辈,便由这澜沧江养育,并以澜沧江赋予的气魄征服其余诸部。又说,我儿也是饮这江水生长,日后定如父辈一般……”
“又有昆池,在柘东城西,南百余里。水源从金马山东北来。柘东城北十数余里,官路有桥渡此。水阔二丈余,清深迅急,至碧鸡山下,为昆州,因水为名,也有部族呼名滇池……滇池水亦名东昆池,西南绕山,又西北池流为河,过安宁城下……昆池之畔花卉繁多,有一些中原并无生长,每至春日,花香漫山漫谷。部族中年轻男女相约昆池,邀歌传情,可风可月……”
“另外,还有大雪山,点苍山……你道为何叫点苍山?”他仍不睁目,喃喃问我。
“奴婢不知。”
他笑意弥深:“因其山色苍翠,山顶积雪经年不消,如若点白,所以叫做点苍。点苍山有十九峰十八溪,溪水东流汇入洱海。哦……还有丽水,环绕丽城……”
“郎君歇一歇,可要饮茶?”我听他描述,心中不免向往,却又似乎怕听到这些。
他止住回忆,依言饮了茶,又沉沉躺下。榻边矮几上散了几卷书。静了片时,他忽而又要我随便翻一页读来听。
我想了想,取了几上一卷薄册,却是一本《毛诗》,蓦地想起那一日纸篓里揉皱的《泽陂》。
他睁眼看看书面,笑了笑:“当时在太学馆,觉得这本书最好。”
我捧卷在手,以指掠边,松松翻开一面,发现这一页里夹着一枚窄笺。他道:“就读这一页。”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一边读,一边从书眉之上睨见他眉间一种笑意。连忙转目,却不记得方才念到了哪处,磕磕绊绊里听他慢声续道:
“风雨潇潇,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荐福(1)
入秋时淅淅沥沥落了半月冷雨。
其间赵龄差人传过一趟话,不过“留心”二字。并说近来长安潜入若干来历不明的南诏人,恐怕与凤迦异有关。
此外,还有一只很小的铜匣,不盈一掌。
“詹事大人说,姑娘相时而动,若到了非常时刻,这种药是不会疼痛的。”
我一惊,指尖微颤,点了点头。
究竟是怎样的非常时刻需要我付出殒命的代价?我细细想了几个来回,依然不明白赵龄所谓的“非常时刻”究竟在哪一刻。
而府中依旧静如死水,毫无波澜。
除却这一日,凤迦异唤我入书房,似是无意道:“下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我已奏请,意欲前往荐福寺礼佛。”
我心中一震,听他用更低的声音问:“你也一起去么?”
我心中急转,想的却又都是不相干的事。
譬如千秋节上回眸一顾,夜雨中狂怒的鞭笞,在睡梦里犹要趋光而向。却在另一处的黑暗里不敢点灯,怕一点幽光惊散彼此稀薄的温情,照见对方内心的不堪。七夕之夜,露湿袜屐,将流萤一点珍重置于掌心,那掌心总是冰凉,这只冰凉的手曾拭去我两行泪水,覆上我同样冰凉的脸面……
然而终于微笑:“郎君此去当求多福,愿佛祖保佑。奴婢……便不去了。”
他目中犹有一丝期盼,突然耳语了一句:“就不想做回宛音,随我去看昆池风月么?”
我浑身耐不住轻颤,双唇嗫嚅,却依然只回答了四个字:“郎君珍重。”
我怎么都没料到,平日那么素淡的人会骤然发作。
他突然一把攥紧我的双手,几乎要把我每一寸肌骨捏碎——我浑身压抑不住剧烈颤抖,目中疼痛,一味喃喃:“不要这样……”